第12章 病床上的全家福
書名: 騷鵝兄弟作者名: 深圳楚留香本章字數: 4548字更新時間: 2025-07-19 14:25:47
省人民醫院ICU病房。空氣被過濾得異常潔凈,卻依舊帶著無法驅散的藥水味和儀器低沉的嗡鳴。慘白的燈光均勻地灑在每一個角落,沒有陰影,也沒有溫度。
阿波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身上連著各種管線,臉色依舊蒼白如紙,眼窩深陷得像個窟窿。連續幾天的搶救和高強度用藥,將他本就透支的身體徹底榨干。他閉著眼,胸膛隨著呼吸機輔助的節奏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干裂的嘴唇微微張開,像一條離水的魚。
意識在藥力的作用下,如同沉在渾濁的海底。各種光怪陸離的碎片在黑暗中翻涌、碰撞:滾燙的炭火、滴落的鵝油、顧客挑剔的目光、老虎炸雷般的吼聲、老許挺直卻僵硬的背影…還有,催債電話那永無止境的、尖銳的嘶鳴!這些碎片像冰冷的石塊,不斷砸向他虛弱的神經,帶來一陣陣驚悸般的抽搐。
“呃…錢…唔…鵝…”他喉嚨里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帶著濃重的粵語腔調,破碎得不成句子。即使在昏睡中,那沉重的債務、那只關乎生死的鵝,依舊如同夢魘,死死糾纏著他。
一只布滿老年斑、骨節粗大的手,輕輕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顫抖,覆在了他緊攥著被單的手背上。是胖嬢嬢。她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眼睛紅腫,臉上的皺紋因為擔憂而更深了。她粗糙的手指,帶著洗衣粉和煙火氣的溫度,輕輕摩挲著阿波冰涼的手背。
“波娃兒…莫怕…莫怕…”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成都腔,像是在哄一個受驚的孩子,“都過去了…賬…有人結清了…老虎也救過來了…就在隔壁…老許守著呢…”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像是在念誦某種安魂的咒語。這些話,不知是說給阿波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當說到“賬結清了”時,她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慶幸和更深的不安。那個神秘的“結清”者,像一團巨大的疑云,壓在所有人心上。
或許是胖嬢嬢手掌的溫度,或許是她話語里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氣息,阿波緊蹙的眉頭似乎微微松動了一絲。他干裂的嘴唇又動了動,這一次,不再是破碎的“錢”或“鵝”,而是兩個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音節:
“阿…儀…”
胖嬢嬢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阿儀。阿波遠在廣東徐聞老家的妻子。
她渾濁的眼睛瞬間濕潤了。她連忙從自己帶來的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布袋里,摸索了好一陣,掏出一個用舊手帕仔細包裹著的小包。打開手帕,里面是一張塑封的、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舊照片。
照片上,是年輕許多的阿波,曬得黝黑,笑容燦爛,摟著一個同樣笑得樸實溫婉的年輕女人(阿儀)。女人懷里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約莫兩三歲的男孩。背景是簡陋的農家小院,陽光很好。
胖嬢嬢小心翼翼地將照片塞進阿波那只沒有輸液的手里,將他的手指輕輕攏住照片的邊緣。
“波娃兒…你看…阿儀…崽崽…”她的聲音哽咽了,“都在家等你呢…你要好起來…好起來才能回去看他們…”
阿波冰冷的手指,在觸碰到那張照片的瞬間,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他的眼皮在劇烈地顫動,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要睜開。濃密睫毛下的眼珠在劇烈地滾動。最終,那雙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眸,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視線模糊、渙散,如同蒙著一層厚厚的水霧。他努力地聚焦,渙散的瞳孔,終于一點點地、極其艱難地,凝聚在手中那張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上妻子溫婉的笑容,兒子懵懂可愛的臉龐…如同穿透渾濁深海的一束微光,瞬間刺破了他意識中所有的混亂和恐懼!
一滴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他深陷的眼角滾落,迅速沒入鬢角花白的發絲里。他沒有發出聲音,只是握著照片的手指,微微地、極其輕微地顫抖著,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去感受那遙遠的、卻支撐著他全部生命的溫暖。
隔壁的ICU病房。老虎的床。
他比阿波醒得稍早一些。巨大的塊頭陷在白色的病床里,像一座被摧毀的山。腹部纏著厚厚的繃帶,臉上殘留著淤青和擦傷,臉色灰敗,嘴唇干裂起皮。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腹部的劇痛和內傷的折磨,依舊讓他眉頭緊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悶哼。
他睜著眼。眼神不像阿波那樣渙散,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空洞的茫然,死死地盯著天花板上慘白的吸頂燈。那燈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但他卻固執地瞪著,仿佛要將那刺眼的光源瞪穿。
腦海里,如同走馬燈般反復播放著那晚的噩夢:
刀疤臉獰笑的嘴臉…砸向招牌的凳子…踹翻的爐火…腹部的劇痛…喉嚨里涌上的腥甜…還有…周芷若!
那雙冰冷的、如同在看垃圾一樣的眼睛!那一聲如同宣判他社會性死亡的輕微快門聲!
“咔嚓!”
這聲音在他顱內反復炸響!每一次都帶來一陣劇烈的、比腹部傷口更甚的灼痛和恥辱!他猛地閉上眼,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腮幫的肌肉因為用力而繃緊,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而憤怒的低吼從他喉嚨深處迸出!
“老虎!老虎!莫激動!莫激動!”守在床邊的胖嬢嬢剛安撫完阿波,聞聲立刻撲過來,焦急地按住他試圖掙扎的肩膀,“傷口要崩開的!醫生說了不能動氣!”
老虎像一頭被鎖鏈困住的暴怒雄獅,胸膛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猛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兇狠地瞪著胖嬢嬢:“手機!老子的手機呢?!”
“摔…摔爛了…那天晚上…你…”胖嬢嬢被他眼中的戾氣嚇得一哆嗦。
“周芷若!”老虎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恨意,“那個賤人!拍了老子!她肯定發到網上去了!讓老子成了全城的笑柄!婊子!老子要殺了她!”
巨大的憤怒和羞恥感讓他幾乎失去理智!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腹部的劇痛瞬間如同無數把鋼刀同時穿刺!他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爆出豆大的冷汗,身體不受控制地癱軟下去,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老虎!你冷靜點!”胖嬢嬢又急又怕,眼淚都出來了,“網上…網上是有人說…但…但有人幫你說話了!說你是被高利貸打的!說那個女的造謠黑心鵝是假的!還有人…還有人幫你們結了醫院的賬…”
“假的?結賬?”老虎喘著粗氣,眼神依舊兇狠而混亂,胖嬢嬢的話似乎只在他耳邊打了個轉,就被滔天的怒火淹沒了。他現在滿腦子只有周芷若那張冰冷的臉和那聲該死的快門!他需要證據!需要看到那張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照片!
“照片!老子要看那個賤人拍的照片!”他低吼著,目光如同餓狼般在病房里搜尋,最終死死盯住了胖嬢嬢放在床頭柜上的那個老舊的按鍵手機。
胖嬢嬢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里一緊,下意識地想護住手機:“老虎…莫看了…網上那些東西看了更氣…”
“給老子拿來!”老虎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暴戾!他掙扎著伸出手,動作牽扯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但眼神卻更加兇狠。
胖嬢嬢被他嚇得一哆嗦,看著他那副要吃人的樣子,不敢再違抗,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的舊手機遞了過去。
老虎一把搶過手機。他那雙因為常年勞作和打架而布滿老繭、此刻卻因為虛弱而微微顫抖的粗大手指,笨拙地、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戾氣,在小小的按鍵上戳點著。他不懂什么智能手機,只記得胖嬢嬢說過網上有視頻。
他憑著模糊的記憶,胡亂點開手機自帶的那個簡陋的瀏覽器圖標。屏幕緩慢地加載出一個滿是廣告的頁面。他喘著粗氣,用拇指狠狠地、一下下地戳著方向鍵,試圖找到“視頻”之類的入口。動作粗暴得幾乎要把那脆弱的按鍵戳穿。
終于,在一個本地新聞的推送角落里,他看到了一個標題關鍵詞:“望江煙火吐血視頻”。
他眼中兇光一閃!拇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屏幕跳轉。一個模糊、搖晃的短視頻開始播放。光線昏暗,充斥著雨聲和嘈雜。鏡頭晃動中,一個壯碩的身影佝僂著背,背靠著扭曲的烤鵝桶,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瘋狂地用拳頭捶打著地面!緊接著,畫面猛地拉近,捕捉到他被雨水沖刷的、慘白扭曲的臉,嘴角殘留著刺目的血跡!最后,是他力竭癱倒,如同一灘爛泥般滑落在泥濘中的全過程!
雖然畫面粗糙,光線昏暗,但那身影,那場景,那屈辱到極點的姿態…正是他自己!被周芷若親手拍下的、最不堪的瞬間!
“啊——!”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咆哮,從老虎的喉嚨里狂吼而出!巨大的恥辱和暴怒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目眥欲裂,眼球因為充血而變得猩紅!握著手機的粗大手指,因為極度的憤怒而爆發出恐怖的力量!
“咔嚓!咔嚓嚓——!”
那部老舊的按鍵手機,在他如同鐵鉗般的手掌里,發出不堪重負的、塑料外殼碎裂和內部零件崩壞的刺耳噪音!屏幕瞬間黑了下去,邊緣被捏得扭曲變形,鋒利的塑料碎片刺破了他的掌心,鮮血瞬間涌出,順著扭曲的手機殘骸和手指滴落在雪白的被單上,洇開幾朵刺目的紅梅!
“賤人!周芷若!老子要你死——!”老虎如同瘋魔,將手中那團還在滴血的、扭曲的手機殘骸,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對面冰冷的墻壁!
“砰!”一聲悶響!碎片四濺!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老虎粗重如同風箱般的喘息,和掌心傷口滴血的“啪嗒”聲。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卻又被鐵鏈鎖死的困獸,雙眼赤紅,死死地盯著墻壁上那團手機碎片留下的污跡,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
走廊盡頭,那間小小的、專為陪護家屬準備的休息室。
燈光昏暗。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汗味和廉價泡面的氣息。幾張折疊行軍床靠墻放著,上面堆著凌亂的被褥。
老許獨自坐在靠窗的一張行軍床上。他沒有躺下。背脊依舊習慣性地挺著,只是那挺直里,透著一股被現實徹底擊垮后的、沉重的疲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帶著泥污和油漬印記的舊夾克,像一層沉重的殼,裹著他冰冷僵硬的身體。
他手里沒有那張寫著“結清”的白紙。那紙片被他揉成一團,塞在夾克最深的口袋里,像一個滾燙又冰冷的秘密,灼燒著他的皮膚。
他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對面墻壁一塊剝落的墻皮上。腦子里一片混沌。父親的怒斥、黃琪琪冰冷的審視、ICU里儀器冰冷的嗡鳴、阿波和老虎蒼白虛弱的臉…還有口袋里那張如同施舍般的白紙…各種畫面和聲音混雜在一起,像一團亂麻,絞得他頭痛欲裂。
疲憊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緊繃的神經。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他強撐著,不想睡,也不敢睡。仿佛一閉眼,就會墜入無底的深淵。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自己放在床腳的那個破舊的雙肩背包。那是他僅存的、跟隨他多年的行李。背包拉鏈沒有完全拉好,露出了里面一點深綠色的布料。
那點熟悉的綠色,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刺穿了他的麻木!
他像是被什么驅使著,僵硬地伸出手,將那背包拖到身前。動作遲緩,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沉重。他拉開拉鏈,手指探進去,摸索著。
指尖觸碰到一種粗糙而厚實的布料質感。他停頓了一下,然后,極其緩慢地、將那件東西從背包深處抽了出來。
一件疊得整整齊齊、卻依舊能看出歲月痕跡的舊式軍裝。深綠色的布料已經洗得有些發白,肩章和領章早已卸下,只剩下幾個淡淡的印記,如同褪色的勛章。但布料依舊挺括,每一個折痕都清晰可見,透著一股屬于軍隊的、深入骨髓的整潔和秩序感。
這是他的舊軍裝。從成都軍區空軍退役時帶走的唯一一件“紀念品”。它代表著一段被汗水、紀律和榮譽澆筑的歲月,一段他曾經引以為傲、如今卻羞于提及的過往。
老許將這件疊好的軍裝,極其鄭重地、平放在自己并攏的膝蓋上。昏黃的燈光落在深綠色的布料上,映不出任何光澤,只有一片沉重的、褪色的暗影。
他低垂著頭。濕漉漉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燈光在他佝僂的背脊上投下一道濃重的、扭曲的陰影,一直延伸到冰冷的地面。
他沉默地看著膝蓋上的軍裝。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仿佛時間已經凝固。
久到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白。
終于,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骨節分明,帶著生活的磨礪和昨夜的泥污。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微顫,極其緩慢地、極其輕柔地,撫上了軍裝左胸的位置。
那里,曾經佩戴著代表他身份和榮譽的姓名牌和部隊徽章。
現在,只剩下布料粗糙的紋理,和一片空蕩蕩的、如同他此刻內心的…褪色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