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醫院ICU外走廊。慘白的燈光下,消毒水的味道依舊刺鼻,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瀕死的絕望氣息,似乎被某種無形的東西沖淡了些許。
老許依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坐在地上。身上濕透的舊夾克已經被體溫和地暖烘得半干,板結的泥污在深色布料上留下深淺不一的斑駁痕跡,像一幅抽象的地圖。他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張被捏皺的白紙,指關節因為長時間的用力而泛白、僵硬。
紙上那行冰冷的宋體字——“陳波、楊虎在省人民醫院ICU所有費用(含后續治療)已結清。賬戶余額充足?!薄褚坏罒o法破解的咒語,烙印在他混亂的腦海。
是誰?黃琪琪那張精致冰冷的臉龐在眼前反復閃過。除了她,還有誰能這樣輕描淡寫地抹去一座壓死人的債務?她站在“云上”包廂里的樣子,她看著自己狼狽逃離時那深不可測的眼神…結清費用?這是施舍?是掌控?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羞辱?讓她可以高高在上地欣賞自己這個“孬種”在絕境中掙扎、然后不得不接受她“恩賜”的丑態?
一股混雜著憤怒、屈辱、困惑和一絲被強行塞入的、無法否認的“輕松”的復雜情緒,在他胸腔里翻攪。他猛地將那張紙再次狠狠攥緊,揉成一團!仿佛要將這無法掌控的命運捏碎!
“咕嚕…”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腸鳴音,打破了走廊的死寂。聲音來自蜷縮在塑料椅上的胖嬢嬢。
她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揉著干澀發紅的眼睛。那聲腸鳴讓她蒼白的臉上瞬間涌起一絲窘迫。她看著老許望過來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聲音虛弱沙?。骸啊惶臁瓫]咋個吃東西了…”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老許身體深處某個被強行封閉的閘門。
饑餓。
冰冷而劇烈的饑餓感,如同蘇醒的猛獸,瞬間撕裂了所有的麻木和混亂情緒,兇猛地撲了上來!胃部一陣劇烈的抽搐,帶著酸澀的灼燒感,提醒著他這副軀殼同樣需要燃料來維持運轉。從昨天下午在“云上”那口沒動的松茸官燕開始,到雨夜狂奔,再到跪在急診臺階上…他的身體早已透支到了極限。
“我…去買點吃的?!崩显S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撐著冰冷的墻壁,有些踉蹌地站起身。膝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提醒著他昨晚的狼狽一跪。
“要得…要得…”胖嬢嬢連忙點頭,又有些擔憂地看著他,“老許…你…你沒事吧?臉色好難看…”
老許搖搖頭,沒說話,只是將那團皺巴巴的紙塞進夾克口袋,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向走廊盡頭的電梯。
醫院食堂。這個時間點早已過了飯時,偌大的空間里人影稀疏,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廉價飯菜混合的、令人毫無食欲的氣息。慘白的燈光照著光潔的地板和冰冷的金屬桌椅。
老許站在幾乎空了的檔口前。玻璃柜里只剩下幾樣殘羹冷炙:顏色發暗的炒青菜,凝固了一層白油的燉土豆,還有…一大盆熬得稀爛、冒著微弱熱氣的白粥。
“師傅,兩碗白粥,打包。”老許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穿著油膩圍裙的師傅看了他一眼,沒多問,麻利地盛了兩大碗稀薄的白粥,倒進薄薄的塑料打包碗里,蓋上蓋子,又塞了兩包榨菜進去?!傲鶋K錢。”
老許摸出干癟的錢包。里面只有幾張被水泡過、邊緣卷曲的零錢,幾張十塊、五塊和一塊的紙幣,還有幾枚冰冷的硬幣。他一張張、一枚枚地數出來,湊夠了六塊錢,遞了過去。油膩的紙幣和冰冷的硬幣落在同樣油膩的柜臺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拎著那兩袋溫熱的、幾乎沒有重量的白粥,轉身離開檔口。腳步有些虛浮。饑餓感在聞到食物氣味后變得更加強烈,胃里像有只手在抓撓。但他看著手里那稀薄的、近乎透明的粥水,卻提不起半點食欲。這寡淡的東西,像極了此刻他的人生——被抽干了所有滋味,只剩下勉強維生的蒼白。
他低著頭,拎著粥,沉默地穿過空曠的食堂。就在他即將走到門口時,眼角的余光瞥見靠窗角落的一張桌子。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病號服、頭發花白稀疏的老人,正獨自坐在那里。他面前也放著一碗同樣的白粥。老人低著頭,佝僂著背,布滿老年斑的、枯瘦的手,正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用一把塑料小勺,攪動著碗里稀薄的粥水。勺子偶爾碰到碗壁,發出輕微而空洞的“叮當”聲。
他攪得很慢,很專注。仿佛這碗寡淡的白粥,就是他此刻世界的全部意義。窗外透進來的、被高樓切割過的灰白天光,落在他佝僂的背上和攪動的手上,勾勒出一種深入骨髓的、無聲的孤獨和暮氣。
老許的腳步頓住了。
他看著那個老人??粗蔷徛龜噭拥纳鬃?。看著那碗和他手中一模一樣的、稀薄的白粥。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比醫院的冷氣更甚,瞬間穿透了他半干的夾克,刺入骨髓!
他仿佛看到了某種冰冷而殘酷的預言——關于衰老,關于孤寂,關于生命最終被稀釋成這一碗寡淡無味的白粥…
“叮當…”
勺子碰壁的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最后的麻木。他猛地收回目光,幾乎是逃也似的,拎著那兩袋粥,快步沖出了食堂大門,將那個攪動白粥的孤獨身影,連同那聲“叮當”的余響,徹底甩在了身后。
吳曉艷的“洞穴”。窗簾依舊緊閉,房間里彌漫著食物腐敗的酸餿味和絕望的氣息。
她蜷縮在角落的地板上,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手里死死攥著那張從門縫下塞進來的、畫著潦草火柴人和烤鵝桶的紙片?;椟S的臺燈光線,將那歪扭的線條和那個被圓圈圈住的“騷”字,映照得無比清晰。
她盯著那幅畫,眼睛因為長時間不眨而干澀刺痛??謶直痪薮蟮睦Щ髸簳r壓了下去。這到底是什么?誰送來的?警告?安慰?還是一個她無法解讀的謎?
三根火柴人…那個倒下的…那個淋著雨的…那個守著爐子的…還有那個歪扭的桶…“騷”字…
“騷鵝兄弟…”她無意識地喃喃出聲,聲音嘶啞。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微弱火花:難道…是“騷鵝兄弟”的人?是他們知道了是自己造的謠,用這種方式來警告她?還是…某個知情人,在用這種方式表達什么?
這念頭讓她瞬間毛骨悚然!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猛地將紙片丟開,仿佛它燙手!紙片飄落在不遠處的地板上,那個被圈住的“騷”字正對著她,像一只無聲嘲弄的眼睛。
她抱著頭,再次陷入巨大的恐懼和自我厭棄的漩渦。她該怎么辦?自首?逃走?還是…繼續躲在這黑暗里,等待未知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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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聲”游戲公司。巨大的開放式辦公區燈火通明,空氣里彌漫著咖啡因、快餐盒和熬夜的氣息。巨大的曲面屏顯示器上,流淌著炫目的游戲場景和復雜的數據流。
周芷若坐在自己的工位前。她沒戴耳機,任由周圍鍵盤敲擊聲、程序員爭論聲和游戲音效交織成的嘈雜背景音沖擊著耳膜。巨大的數位屏上,顯示著她尚未完成的“市井廢墟拳王”角色概念設計圖。
角色身形魁梧,肌肉虬結,充滿了力量感和破敗感。背景是像素化的、燃燒著賽博朋克風格霓虹火焰的都市廢墟。然而,此刻周芷若的畫筆卻懸停在半空,久久沒有落下。
她的目光,沒有聚焦在炫目的屏幕上,而是有些失神地盯著自己放在鍵盤旁邊的手機。手機屏幕是黑的。
但她的腦海里,卻在反復回放另一段畫面——不是游戲場景。
是昨晚暴雨中的望江煙火市集。搖晃的鏡頭(她自己的手機視角),昏暗的光線下,那個壯碩的身影(楊虎)佝僂著腰,背靠著扭曲的烤鵝桶,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瘋狂地用拳頭捶打著地面!緊接著,是他被打中腹部后瞬間慘白的臉,嘴角噴出的刺目鮮血!最后,是他力竭癱倒,如同爛泥般滑落在泥濘中的全過程…
那畫面,遠比她在游戲里設計的任何戰斗場景都更原始、更暴烈、更…真實!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生命被徹底摧毀的絕望力量!
她煩躁地將畫筆丟在數位板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身體向后重重靠在工學椅的靠背上,閉上眼睛,用力揉著發脹的太陽穴。
老虎那張因劇痛和屈辱而扭曲的臉,那雙曾經在少陵路酒吧里睥睨一切、如今只剩下野獸般困獸猶斗的眼睛…還有自己按下快門時,那冰冷而精準的“咔嚓”聲…像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她腦中瘋狂撕扯!
她是為了捕捉那種“在廢墟中掙扎的原始力量感”,為了她的游戲角色!她告訴自己。楊虎的遭遇,只是恰好提供了一個完美的、殘酷的觀察樣本。她不需要愧疚,不需要同情!那個男人,和她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的沉淪,他的毀滅,不過是這城市底層每天都在上演的悲劇之一,不值得她浪費情緒!
然而,心底某個角落,一個微弱卻固執的聲音在質問:真的只是“樣本”嗎?當你看到他在泥濘中吐血癱倒,當你看到他眼中那種被徹底碾碎的絕望時…你真的…毫無感覺嗎?那聲快門,真的只是冷靜的記錄?還是…帶著一絲連你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報復的快感?報復他當年在少陵路的輕狂?報復他將你拉入那段混亂不堪的過往?
周芷若猛地睜開眼!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絲被戳破心思的惱怒和冰冷的抗拒!她不允許自己沉溺在這種無謂的情緒里!
她一把抓過手機,動作帶著發泄般的力度,解鎖屏幕。指尖劃過冰冷的玻璃,最終點開了相冊。里面安靜地躺著那段十幾秒的、搖晃的、記錄著老虎被打吐血的視頻。
她的拇指懸停在那個鮮紅的“刪除”按鈕上方。
刪除它!徹底抹掉這個擾亂她心神的“樣本”!她的游戲不需要這種帶著個人情緒污染的素材!她的世界,只需要冰冷的數據和完美的設計!
拇指微微用力,幾乎要按下去。
然而,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的前一秒,她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畫面定格在老虎癱倒的瞬間。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血污,他半睜的眼睛里,那最后一絲光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如同深淵般的空洞和絕望。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而巨大的沖擊力,透過小小的屏幕,狠狠撞進了周芷若的眼底!
這不是她設計的游戲角色!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剛剛在她眼前,被徹底摧毀了所有尊嚴和希望的人!
刪除?
刪除就能抹去她親眼所見的事實?
刪除就能抹去她按下快門時,心底那一絲微弱的悸動?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拇指。沒有刪除。
她只是將手機屏幕朝下,“啪”地一聲,重重扣在了冰冷的桌面上。仿佛要將那個畫面,連同那個被打倒的男人,一起封印在黑暗里。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目光重新投向數位屏上那個炫酷的“市井廢墟拳王”。但這一次,那燃燒的霓虹火焰和廢墟背景,在她眼中,似乎多了一層無法穿透的、冰冷的隔膜。老虎最后癱倒在泥濘里的畫面,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頑固地烙印在她的視網膜深處。
她煩躁地抓過數位筆,在空白的圖層上,泄憤般地畫了幾筆。線條凌亂、狂躁。最終,她猛地丟開筆,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后的夜空中閃爍,勾勒出冰冷而繁華的天際線。她抱著手臂,看著腳下川流不息的車燈匯成光的河流。玻璃上,映出她清冷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煩亂的側影。
那個被打倒的“虎哥”,和那個在廢墟中燃燒的“拳王”,兩個截然不同的身影,在她冰冷的眼眸深處,無聲地重疊、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