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那面殘破不堪的“明”字大旗依舊高高飄揚，這是一支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鐵軍，其意志之堅韌，遠超他麾下任何一支兵馬！

何騰蛟心中涌起激動，若能得此強軍相助，湖廣抗清局面或可改觀，他正欲開口下令開城。

“總督大人！萬萬不可！”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他身側響起！

說話的是何騰蛟的心腹幕僚，姓錢，名世忠，生得面白無須，眼神閃爍，精于算計。他一把拉住何騰蛟的袍袖，壓低聲音：“大人！此軍來歷不明！嘉峪關遠在萬里之外，清虜勢大，如何能突破重圍抵達此地？此其一！”

他指著城下：“其二！觀其軍容，雖煞氣逼人，然衣甲混雜，旗號殘破，更兼有婦孺混雜其中！此等景象，焉知不是清虜偽作潰兵，詐開城門之計？！清虜狡詐，慣用此等伎倆！昔日揚州之禍，史閣部便是輕信了降軍，方有此劫！大人不可不察！”

他聲音更急，帶著蠱惑：“其三！大人請想！此軍自稱嘉峪關總兵，然嘉峪關早陷于李闖之手！其后又歸大順，再后清虜西進，其歸屬更是撲朔迷離！此陸漢唐，究竟是明將？順將？抑或清虜之細作？！其言萬里投奔，忠心可嘉，然無憑無據，僅憑一面之詞，豈能輕信？！若貿然開城，引狼入室，鄖陽危矣！大人一世清名，亦將毀于一旦！”

錢世忠一番話，如冰水澆頭，瞬間熄滅了何騰蛟心中剛剛燃起的火苗，他臉上的激動迅速褪去。錢世忠所言，句句戳中他內心深處的恐懼，清虜狡詐，詐降破城之事屢見不鮮，史可法揚州之敗，便是前車之鑒，而陸漢唐的身份，更是疑點重重！嘉峪關早已易手多次，他究竟是誰的人？萬一有詐，鄖陽城破，他何騰蛟便是千古罪人！

何騰蛟額角滲出冷汗，眼神閃爍不定，他看著城下那支沉默卻氣勢逼人的隊伍，又看了看身邊錢世忠那張寫滿“忠言逆耳”的臉，心中起疑。

城下，陸漢唐等了許久，不見回應，心中漸生焦躁。他再次高喊：“何總督！末將陸漢唐，率部千里來投，請開城門，清虜追兵或在不遠，遲則生變！”

就在這時，錢世忠見何騰蛟猶豫，竟自作主張，對著城下厲聲喝道：“城下人等聽著！爾等身份不明，行跡可疑！總督大人有令，速速退去！否則休怪刀箭無眼！”

他故意拔高聲音，讓城上守軍都能聽見，仿佛這就是何騰蛟的命令！

“什么？！”陸漢唐聞言如遭雷擊，他身后的將士們也瞬間嘩然，千里血戰，萬里投奔，換來的竟是“身份不明，行跡可疑”？！還要“刀箭無眼”？！

滔天的怒火混合著悲憤，在陸漢唐胸腔中爆發，他攥緊刀柄，青龍刀仿佛感應到主人的憤怒，發出低沉的嗡鳴！

“何騰蛟！你枉為總督！眼瞎心盲！”陸漢唐再也忍不住，怒發沖冠，聲如雷霆，直呼其名，“我陸漢唐！大明嘉峪關總兵！率部浴血萬里！沖破清虜鐵壁！只為抗清！你竟疑我為賊？！你愧對史閣部！愧對死難的江南百姓！愧對大明列祖列宗！”

他身后的將士們也被這極致的屈辱點燃了怒火，他們歷經風雪、饑餓、逃亡、戰斗，舍棄了無數袍澤性命，只為投奔抗清前線！如今卻被拒之門外，甚至污為奸細，這比清虜的刀箭更令人心寒！

“開城門！我們要見何總督！”

“我們是明軍！不是韃子！”

“讓我們進去！”

幾個性情火爆的軍官，按捺不住心中激憤，策馬沖出隊列，直奔城門之下，對著城頭高聲呼喊，試圖辯解！

就在此時！

“放箭！”錢世忠眼中兇光一閃，竟搶先下令，他深知，必須將事態激化，坐實對方“圖謀不軌”的罪名，才能徹底斷絕何騰蛟開城的念頭！

城頭守軍本就緊張萬分，聽到命令，下意識地便拉開了弓弦！

“嗖嗖嗖！”

數十支羽箭帶著凄厲的叫聲，射向城下那幾個靠近的軍官！

“小心！”陸漢唐目眥欲裂，厲聲喊喝，但為時已晚！

箭矢入肉的聲音沉悶而刺耳，沖在最前面的兩名軍官，一個是跟隨陸漢唐從嘉峪關一路血戰出來的老千總，一個是曾在隴南劫糧戰中斬首數級的悍勇把總，連慘叫都未及發出，便被數支利箭貫穿胸膛！

鮮血噴泉般涌出，身體在馬上晃了晃，轟然栽落馬下，還有一名軍官肩頭中箭，悶哼一聲，被親兵拼死拖回。

“老張！老李！！！”陸漢唐發出野獸般的悲嘯，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袍澤，看著他們死不瞑目的雙眼，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瞬間淹沒了他！

他猛抬頭，血紅的雙眼死死盯住城頭那個下令放箭的白面文士錢世忠，以及他身邊臉色煞白、手足無措的何騰蛟！

“何騰蛟！錢世忠！此仇不報！我陸漢唐誓不為人！”他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將軍！清虜追兵！清虜追兵來了！”就在這時，后方負責警戒的斥候發出警報，只見遠處地平線上，煙塵滾滾，馬蹄聲好似悶雷，迅速逼近，正是那支一路窮追不舍的清軍騎兵！

“撤！快撤！”張遠山軍師臉色劇變，厲聲疾呼，腹背受敵，再留在此地，必是全軍覆沒！

陸漢唐強壓下沖城殺人的沖動，最后看了一眼鄖陽城頭，他一勒馬韁，棗紅馬人立而起，發出悲憤的長嘶！

“走！向南，去興山！投奔李過！此等昏聵之地，不待也罷！”

隊伍帶著滿腔的悲憤與屈辱，在清軍追兵趕到之前，向南退去，迅速消失在暮色籠罩的山林之中。

城下，只留下兩具冰冷的尸體和斑斑血跡，在殘陽下顯得格外刺眼。

城頭上，何騰蛟看著遠去的隊伍和迅速逼近的清軍煙塵，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錢世忠則暗自松了口氣，嘴角勾起冷笑：“大人！清兵天降，難以為敵，實在不行，咱們降了吧，還能混個侯爵！”

何騰蛟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