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山軍師面色慘白，額頭冷汗涔涔，他湊到陸漢唐身側，低聲道：“大人，情勢……危如累卵！請……請移步中軍帳詳議！”

中軍帳內，殘存的牛油大蠟搖曳著昏黃光影，驅不散那股新添的血腥氣，更驅不散帳外傳來的惶惶議論。

親衛肅立門口，按刀戒備，帳中只剩陸漢唐和張遠山。

張遠山攤開簡陋但清晰標注的西北、中原形勢草圖，筆墨有些慌亂，線條卻異常清晰。他不再顧忌：

“大人！潼關急報！絕非孤立！實乃天下亂局已成沸鼎，我嘉峪關便如沸鼎邊陲一枚無根浮萍，存亡只在旦夕之間！請容卑職斗膽，為大人剖析目下各方虎狼之相！”

陸漢唐：“好，先生請講。”

張遠山手指重重點在長安位置：

“這頭一點，永昌天子李自成與其大順，如今是朝廷，亦是火爐！”

“其志本在據關中，再圖天下。然，其人入主BJ不足百日，根基淺薄如浮沙聚塔！致命者二：一為腐化！‘追贓助餉’酷烈過甚，士紳巨室，乃至中產之家，皆成魚肉！逼反唐通等降將，便是猜忌過甚，寒了人心！今之關中，根基動搖，鄉民不再翕然擁戴，財源幾近枯竭！其二，便是眼前潼關之戰！”

他手指滑向潼關，用力點了下去。

“清虜攝政王多爾袞，其志并非裂土，乃在鯨吞！其深知大順為心腹之患，必欲除之而后快！遣阿濟格自山西渡河攻陜北！意在攻榆林、延安！此乃一臂！”

他又指向潼關另一側。

“另一臂，則是豫親王多鐸，領滿、蒙、漢八旗主力，會同吳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諸降將及精銳關寧鐵騎、天佑軍，浩蕩自河南來攻，兩路大軍，如同鐵鉗，正狠狠扼向潼關咽喉！”

“我大順潼關守將何人？馬世耀！兵甲士氣如何？本依托雄關天險，尚有一戰之力！然，陛下……永昌天子其性，大人應知，京師大潰后，心緒難平，用兵更見急躁。聞多鐸大軍壓境，陛下竟不顧潼關地利，親率主力出關野戰！意圖摧其鋒銳！”張遠山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清虜火器犀利紅衣大炮，八旗鐵騎兇悍，吳三桂、孔有德輩知我底細！陛下此戰，初戰失利，精銳親兵損失慘重！潼關險要，如今反成了自身孤壘，被數倍之敵死死圍困！破關只在旦夕！”

“潼關一失！長安城高，然無險可憑，糧餉人心兩缺，如何抵擋攜大勝之勢、裝備精良之八旗與降將之軍？！長安危若累卵，絕非虛言！故而，陛下才十萬火急抽調我嘉峪關兵馬……然！我關將士縱是百戰精銳，杯水車薪，又安能挽此狂瀾于既倒？急赴長安，不啻飛蛾撲火！”

陸漢唐目光掃過地圖上扼守關中的潼關，又落回嘉峪關那孤懸的點上，鎧甲縫隙處沾染的陳洪血跡在燭光下更加刺眼。

張遠山手指急轉，指向地圖東南廣闊的空白：

“二者，南明弘光偽朝！此乃天下第二等蠢物！”

他帶著深惡痛絕：“清虜以‘替崇禎帝復仇’為名入關，行篡奪之實！弘光朝堂，袞袞諸公！馬士英、史可法之輩，竟將此狼子野心視為友邦！妄信其‘聯虜平寇’之鬼話，視我大順為唯一大敵！朝堂之上，不思趁清虜與陛下在北方纏斗之際，厲兵秣馬，規復中原！反而日日爭吵‘聯虜’章程，奢望割地買平安！江北四鎮黃得功、高杰、劉良佐、劉澤清擁兵自重，左良玉在武昌更是驕兵悍將！彼此爭權奪利，互相提防掣肘！弘光小兒連內耗都擺不平，何談北伐？！”

他手指重重戳在南京方向，幾乎要將地圖戳穿：“彼等愚蠢至極！正因如此，多爾袞方能毫無顧忌，將幾乎全部八旗主力調往西線，全力攻打潼關！若南明稍有見識，出兵北上牽制清虜東路一軍，縱不能解潼關之圍，亦能減輕陛下壓力，不致今日危局！而今……南明坐視清虜滅我大順，無異于自掘墳墓！唇亡齒寒，一旦大順傾覆，清虜必將鋒鏑直指江南！屆時弘光偽朝拿什么抵擋？拿史可法的眼淚？！拿四鎮的私兵家底？！”

陸漢唐聽得臉色發白，拳頭緊握。

張遠山手指再次移動，點向地圖上散布的點以及潼關清軍側翼：

“最致命的一點，遍地的虎豹豺狼！唯利是圖的墻頭之草！”

“首惡，便是吳三桂！”張遠山咬牙切齒，“此人手握關寧鐵騎，本可力敵清虜，守山海關不失！為報私仇，竟開關揖盜，引異族入室！更卑躬屈膝，甘為清虜走狗馬前卒！破關滅國之禍首！他帶來的不僅是悍不畏死的百戰精兵，更有對大明朝野虛實、兵馬布防的致命情報！多爾袞得此獠，如虎添翼！我潼關防線對其而言，幾無秘密可言！”

“至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這些貳臣，亦是如此。叛明降清，只為謀取更大富貴權柄！其麾下火器營天佑軍，戰力不容小覷！清虜用彼所長，以炮攻城，破我險要！”

“更不必說那些遍布州縣鄉野的地方豪強武裝！這些土霸王，眼中只有自家塢堡田產。誰拳頭大就跟誰！降我大順時，也曾獻表納款。如今見清勢大，大順衰微，便聞風而動！中原已有傳聞，懷慶一帶地主團練頭目許定國，私下早已與清虜勾連！其目的無非是利用外力，剪除我大順在當地勢力，自保身家而已！一旦潼關被破，大順潰敗，這些鼠輩必定紛紛倒戈，落井下石！湖北九宮山，便藏有此等對我散兵游勇磨刀霍霍之匪類！”

“現在我大順及天下其他義軍……亦是風雨飄搖，各自求生！”張遠山的聲音低落下去，帶著濃濃的悲愴。

“陛下如今被困潼關之側，精銳盡在關中。一旦此地有失……東西兩路部眾，便是想合兵亦難如登天。東路陛下親率之兵，若……若遭不測，便是樹倒猢猻散。西路，如高一功、李過將軍所部，遠在川陜邊區，即便想回師勤王，遠水如何救近火？且川路艱難，清虜豈會容其輕易東返？他們……要么遁入山林險阻，要么……”他看了陸漢唐一眼，沒再說下去，但意思明顯，要么投南明，要么降清，前途渺茫。

“至于其他義軍，更是鞭長莫及！那張獻忠稱帝蜀中，國號‘大西’，其兵鋒只在川內，與陛下……從來便是各掃門前雪，莫說支援潼關，便是互通聲氣都難！其部下悍將孫可望、李定國，雖能力卓絕，然遠在西南，等其整頓內部揮師北上之時……恐怕……關洛大地早已換了人間！”

他收回手指，仿佛被抽空了力氣，疲憊地看著陸漢唐：“大人！非是卑職長他人志氣！此便是眼下血淋淋的圖景！潼關之戰，非僅一城一池之得失，乃系天下氣運之盛衰！”

“清虜勝，勝在其勢已成，戰略明晰，不惜重金厚爵收買人心，分化瓦解，滿漢精英為之所用！軍械精良，糧餉充足！多爾袞此戰調度，兩路鉗形攻勢，深得兵法精髓，又兼有吳三桂等地頭蛇之助，勢不可擋！”

“大順危，危在何處？根基未穩，倉促登基便盡失士紳之心，‘追贓’斷絕財源；其將驕兵疲，戰術失據，陛下棄險求勝反喪元氣！更致命者，南明弘光蠢如豬狗，竟將異族視為友軍，坐視滅頂之災降臨！使清虜得以全力西顧，無后顧之憂！今日我大順之困境，實乃我孤立無援而敵四面來朝！”

“潼關若陷！關中不保！長安必失！大順政權如無根之木，將遭各方勢力撕扯肢解，煙消云散便在眼前！”

他指向地圖上孤懸西極的嘉峪關：

“而我等！大人！我們身在嘉峪關！朝廷若失長安，則我等……”

“一則，長安無兵可調，自身難保！陛下所謂‘急援長安’，已成絕唱！縱是調去，亦是投入必死之地！”

“二則，我關孤懸萬里！外有蒙藏諸部虎視眈眈！內有降清流言蠱惑人心！糧道斷絕在即！前番大人雖以霹靂手段震懾內賊，然……”

“亂世之中，忠義為虛，存續為實！潼關之后，再無大順可效之‘忠’！長安之后，亦無永昌天子可護之‘君’！”

“是繼續懸這不知為誰而守的‘闖’字大旗？困守孤關，坐等四方虎狼蠶食瓜分？”

“還是尋一活路？或西聯殘部，圖謀后舉？或……另尋明主？”

他點到為止，不敢明言降清二字，但意思已昭然若揭。

“或是……”他看向陸漢唐緊握的刀柄，“揮刀向東，或西向？但憑大人手中三尺青鋒所指！然請大人三思，關內數千將士性命前程，皆系于大人一念之間！何去何從，已非為某朝某代死節之刻，而是我等孤軍求生于洶洶亂世之抉擇！”

“刀鋒所向，血路茫茫！唯有大人裁斷！”

帳內死一般的寂靜。

地圖上，潼關的標識仿佛染上了血色，長安的名字亦搖搖欲墜。嘉峪關孤懸西極，像是一顆即將被時代大潮徹底吞沒的孤獨棋子。

殘燭跳動，將陸漢唐挺立在地圖前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帳壁上，如沉默的山岳。

青龍偃月刀寒光凜冽，映照著他刀削斧鑿般的面龐，深沉的眸子里，不再是單純的憤怒或迷茫，而是洞悉了血火亂世復雜真相后，那壓垮一切的孤寂與沉重抉擇的煎熬。

刀柄冰涼，那上面既有叛將陳洪的余溫，也有整個嘉峪關、乃至這片破碎河山的重量。

張遠山一番沉痛剖析，將血淋淋的天下圖卷鋪展在陸漢唐面前。

“張先生……”陸漢唐緩緩松開緊握刀柄的手，“你說得對。潼關之后，長安之外，永昌天子這面大旗……護不住了！也，護不了我們！更護不了這關內幾千隨我等戍邊多年的袍澤性命！”

張遠山屏住呼吸：“那大人之意……？”

陸漢唐轉身：“這身官服甲胄，可換！”

“這嘉峪雄關，可棄！”

“但！”

“腳下這片祖宗開辟之土，不可棄！”

“我華夏血裔之尊嚴，絕不可跪！絕不可降異族禽獸！”

“弘光朝堂昏聵，目光短淺！‘聯虜平寇’，與虎謀皮，自取滅亡之道！”陸漢唐的語氣充滿不屑與痛斥，“然！”

“江南！仍是衣冠所在！仍是吾輩血脈根基！滿清異族，剃發易服，毀我文化根基！此乃亡天下！非僅亡一國一姓！”

“永昌天子事敗，情勢使然。然投奔江南弘光偽朝，非為其人，乃為集抗清之旗！匯天下心系華夏社稷黎庶之忠義之士！在此危亡之秋，縱是昏君佞臣，亦比引狼入室之異族強虜！至少，那里還有史可法！還有千萬不愿做亡國奴的江南百姓！”

“我意，棄關！東進！舉嘉峪關守軍及家眷，投奔南明！”

“以此孤軍殘旗，做點燃東南抗清烈焰的第一粒星火！縱不能力挽狂瀾，亦要攪他個天翻地覆！讓天下人知道，大明雖亡，炎黃血脈里的那口氣，未絕！”

“大人高義！此心如日月！卑職……”張遠山整理思緒，激動與憂慮交織，“但此舉風險，九死一生！”

“講！”陸漢唐斷喝，毫無懼色。

“其一，路途迢迢！從嘉峪關至金陵，何止萬里！且必過清虜主力已滲透的河南、湖廣！我軍孤懸，行跡難掩。清虜鐵騎轉瞬即至，兇險萬分！”

“其二，南明猜忌！我等乃判降大順舊部！弘光朝視我為寇仇！‘聯虜平寇’，我等便是其首要欲平之‘寇’！彼輩昏聵狹隘，安能信我投效之心？弄不好，不等清虜圍殺，便被南明偽朝當作禍根剿滅了！”

“其三，糧秣補給，此乃絕大難題！棄關東走，拋棄多年積蓄糧倉，一路荒蕪戰亂之地，數萬人馬給養何處籌措？軍中若有老弱家眷，更是拖累行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