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燼潑灑在城樓上，七個叛將的頭顱在旗桿上無聲搖晃，士兵們赤紅的雙眼、粗重的喘息、胸膛里澎湃的、被喚醒的悍勇尚未平息，仍在校場上空激蕩。

陸漢唐拄著沉重的青龍偃月刀，矗立在點將臺中央，他血污斑駁的重甲在殘陽下折射出鐵血的光澤，目光越過激憤的人群，掃視著這座他以為是最后大明壁壘的雄關。

城墻磚石的冰冷，風蝕的痕跡，無不透著古舊沉重的氣息，與他胸中那剛剛點燃的“護大明、抗韃虜”的決絕似乎完美契合。

他一步步走下點將臺，踏過青石板階，沸騰的人潮下意識地分開一條通道，帶著敬畏和狂熱的目光注視著他。

剛走到校場邊緣，一個身著素色文士衫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快步迎了上來。

是他的軍師，姓張，名遠山。張軍師臉上沒有士兵們的激憤，反而帶著憂慮，眉頭緊鎖，在陸漢唐身邊壓低了聲音，急促地提醒說道：

“大人！大人息怒！按……按理……朝廷體制，我們……我們前年秋冬之際，賀……賀將軍兵臨城下，開城……”他咽了口唾沫，聲音更低了，貼著陸漢唐的耳邊，“我等已然歸順大順！新朝新制！如今……如今如此招搖地重豎這……這前朝旗幟，還……還懸掛逆賊首級示眾……這……這實在不妥！非是忠朝廷之道啊！”

“什么？”陸漢唐腳步一頓，側過頭，看向張遠山，“歸順大順？你說的是哪個朝廷？哪個皇帝？”

“自……自然是永昌天子！李……李闖王啊！大人！您怎么了？崇禎皇帝在……在煤山……自縊殉國……如今……如今這天下，咱們……咱們嘉峪關，咱們西北邊軍，都是大順的兵啊！城內城外，掛的可都是大順的‘闖’字旗啊！”

“大順……闖王……李自成？！”陸漢唐剛才燃起的、與這座雄關匹配的“大明”悲壯，瞬間裂開了縫隙！

夕陽將落未落之際，光線變得復雜迷離。他凝神看去，只見那巍峨的箭樓最高處，以及各處垛口、關隘門口，迎風招展的旗幟，顏色各異，有土黃的，有粗布的，但旗幟中央，赫然并非他潛意識中認定的那個力透紙背的“明”字，而是一個筆畫簡單、帶著粗糙草莽氣息的“闖”！

他再看剛才懸掛頭顱示眾的方向，那面先前被夕陽余暉和熱淚模糊了視線、被他心中滔天悲憤自行腦補成了“明”字的巨大殘破軍旗，那上面模糊的、因破損和污漬而顯得扭曲的紋路，的確更像是“闖”字！

荒謬！

什么孤懸西陲守大明？！什么挽大明天傾于既倒？！

他陸漢唐，堂堂嘉峪關總兵，揮刀斬殺的是“大順朝廷命官”！

而他用無數將士的熱血宣誓守護的，早已不是他認知中的那個國，他高舉的“復明”大義，在殘酷的時空錯亂和歷史真相前，顯得如此可悲可笑。

那滿腔的剛烈悍勇，此刻竟找不到一個準確的靶子！

就在陸漢唐因為這歷史錯位而陷入短暫茫然的冰封時刻。

“報！！！”

一聲急促的吶喊從城門洞方向傳來，夾雜著混亂的馬蹄聲和塵土。背插三根代表“十萬火急”令旗的騎士，策馬如瘋魔般直沖校場。

馬匹累得口吐白沫，騎手滾落馬鞍，連滾帶爬沖到陸漢唐面前數步，顧不得滿身塵土，嘶聲力竭地大喊：

“稟將軍！長安！長安急令！”

“陛下！永昌天子旨意！命嘉峪關立刻抽調所有能戰之兵！火速！火速增援衛戍長安！！”

“我們擋……擋不住了！吳三桂那個天殺的……那個天殺的貳臣！帶著關寧鐵騎……投降了韃子！引著八旗主力……主力破開潼關天險！正……正朝長安……殺來了！長安……長安危在旦夕！陛下令，立刻發兵援救！”

傳令兵的話仿佛九天驚雷，在陸漢唐腦海中炸開，也將整個校場震得一片死寂！

李自成的大順要完了？！

那他陸漢唐，他這嘉峪關，他剛剛斬殺“叛將”、鼓舞士氣守護的究竟是在干什么？！

嘉峪關孤懸萬里不假！

但守護的對象，在他降臨此軀殼之前，早已在歷史的風暴中完成了可悲的轉向，不是氣節孤忠獨守大明，而是在明亡的廢墟上，成為了大順王朝這個同樣根基未穩、即將在清軍鐵蹄下粉身碎骨的政權在西陲的斷臂！

張遠山早已面無人色，他之前的顧慮瞬間變成了更大的恐懼，不僅是大順這艘船要沉，眼前這位剛剛展示出恐怖力量與決心，卻又似乎對現實懵然不知的總兵大人，下一步會怎么走？

陸漢唐緩緩抬起頭。

血色的夕陽已經沉入關外無盡的戈壁盡頭，只在天邊留下黯淡的橘紅。寒風卷過城頭，那些代表大順的“闖”字旗幟，在暮色中飄搖。

士兵們眼中剛剛燃燒起的狂熱血色尚未冷卻，卻被這接踵而至的急報，砸得茫然失措。

保護“大明”的幻夢破碎了，守護“大順”的命令下達了，而命令的背后，卻是這個新朝自身泥足深陷、大廈將傾的危局。

歷史悖論像一個猙獰的磨盤，將他的意志置于其中碾壓。

他陸漢唐。

一個擁有著超越時代熱血的現代戰魂，一個被強行嵌入這明亡清興歷史亂局、披著嘉峪關總兵外殼的孤魂！

握著可以輕易斬碎人軀的青龍偃月刀，面對著一個即將沉沒的、并非他選擇的王朝的命令！

去哪里？

守護什么？

殺誰？！

這柄代表著古華夏兵家最高忠義與力量的青龍偃月刀，此刻仿佛重逾萬鈞，而握著它的陸漢唐，站在蒼茫壯闊卻血火交織的嘉峪關頭，第一次感受到超越戰場謀略、超越個人勇武、滲入骨髓的，時代洪流裹挾下的、浩瀚無邊的抉擇迷惘與終極孤獨！

他緩緩收回望向長安方向的目光，重新落回腳下這座飽經滄桑、見證過無數王朝興亡的關城。

下一步棋，如何落子？血路茫茫，何處是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