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流淌,黃昏河岸空空蕩蕩秋千,風都仿佛凝滯了。
我獨自一人站在岸邊,手里捧著兩盞小小的河燈,竹骨輕巧,紙面素凈,紙捻子還透著未燃時安然的清冷。我茫然望向遠處模糊的水線,仿佛期待那熟悉的身影能在暮色里閃現出來。
然而,四周只有一片寂靜。
去年此時,河岸的喧囂聲猶在耳畔回蕩。依寧與我,兩個小孩子懷著這般虔誠的心,將親手扎制的小燈托付給了流水。希望能給在外打工的親人們帶去一些好運,依寧那時穿著舊布裙子,扎著兩條烏溜溜的小辮子。她蹲在濕漉漉的石頭岸邊,小心翼翼地將點亮的河燈推入水中。當燈影隨水波搖曳著飄遠,她竟激動地跳起來,裙擺翻飛如蝶,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興奮地喊道:“快看,快看!它們漂得好遠好遠啊!”那河燈里跳動的火焰,仿佛也點燃了她的眼瞳,兩團明亮的光影,在微漾的水面浮沉跳躍,竟漸漸融進了遠方微茫的夕照里。
我手中緊握的河燈仿佛也浸透了心事,變得沉重。就在幾天前,依寧明明與我相約放河燈。夕陽的余暉漸漸稀薄,天光越發暗淡,石灘上只映出我孤零零的身影,被拉扯得細長而單薄。去年我們曾依偎而坐的草坡上,我俯身下去,輕輕撥弄著清涼的河水,漣漪一圈圈蕩開,水中的影子也晃動著碎了——徒然攪動這無言的流水,終究不能喚回舊日那并肩的倒影。
“別傻等啦!”鄰居林阿婆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她走近幾步,將一張折疊的紙條塞進我手中,“依寧丫頭跟她父母……走啦!這小丫頭臨走時讓我一定交給你。”
我慌忙展開那張粗糙的紙片,紙角微微卷曲,字跡被水汽洇得有些模糊。上面寫著:“父親的事突然急迫,我們明日就得南下,怕是不能陪你放燈了。七月十四,我記得的。”——那潦草的字跡仿佛被水汽浸潤過,在紙面上暈開幾團濕痕,宛如無聲的淚斑。它們一個個歪斜著,分明是倉促離別之下,內心來不及收拾的零亂與凄惶。
我默默蹲下身,點燃了那兩盞燈,將一盞輕輕送入水中,另一盞卻猶豫著,終于也松了手。水流緩緩涌動,燈影飄搖著漸行漸遠,最終渺小成一點微弱的光斑,幾乎要消融在沉沉的暮靄里。另一盞燈卻仿佛掙扎著,在近岸的葦叢旁徘徊不去,仿佛被看不見的手牽扯著,終于被水草溫柔又無情地絆住了去路。
我久久注視著那點被困住的微光,河水帶得走河燈,卻帶不走心事——原來有些約定,比這蘆葦叢中擱淺的燈盞更易沉落;原來少年時那深信不疑的固若金湯,竟也如此猝不及防地,在生活湍急的暗流里輕輕一觸,便無聲無息地碎裂開來。
而那張被水汽洇濕的紙條,則成了少年時代某種確信永久之物的第一道裂痕——原來,最純摯的信諾,有時竟也脆弱得如同草草折疊的紙船,在猝不及防的生活洪流里,一個浪頭便足以讓它傾覆、沉落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