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老文叔的桃樹，是他心頭最金貴的寶貝疙瘩。那幾顆最大最紅的桃子，如同被胭脂浸潤過，掛在枝頭，像極了我們饞嘴孩子眼巴巴的目光。

可是那一天，那幾顆桃子竟不翼而飛了！

我們一群小孩子，汗味混著青草氣，剛從小溪里摸魚歸來，嬉笑吵鬧著經過他家那堵矮矮的土院墻。老文叔忽然從門后閃出，眼珠直直釘在我和小弟身上，那目光冷硬如冰：“站住！你們倆個，是不是饞嘴偷了我的桃？說實話的話，我還可以考慮饒了你們。”

四周瞬間沒有聲音了，仿佛連夏蟬也噤了聲息。大家的目光聚集在我們身上，我周身血液猛地涌上頭頂，耳中嗡嗡作響，那突如其來的詰問，像猝不及防的悶棍，重重敲在我毫無防備的脊梁上。小弟怯生生地躲到我身后，小手緊緊攥住了我汗濕的衣角。“姐姐…”

“文叔，我們沒有……”話未說完，老文叔便打斷了我：“沒有？就數你倆個，眼神總往我那樹上飄！那頂大的幾個桃，不是你們摘的，還能是誰？”他粗糙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鼻尖，嗓門陡然拔高，驚得幾只麻雀撲棱棱地飛起。我的舌頭笨拙地粘在嘴里，笨拙地解釋著，卻仿佛在無聲的泥沼里徒勞掙扎。

正僵持間，父親那熟悉的腳步聲沉穩地踏破了僵局。他剛從田里回來，褲腿還沾著濕泥，聽完原委，目光沉靜地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老文叔焦躁的面孔，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老文，我的孩子，我清楚。他們若說沒拿，那便真沒拿。不是我們家的東西，半粒米也休想進他們口。”

父親的話，像在燥熱的空氣里忽然劈開一道清涼縫隙，將我從周遭滾燙的猜疑中暫時拉出，那堅實而信賴的目光，恰似一脈無聲的泉流，悄然潤澤了我幾近干涸的心田。

然而老文叔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像是聽到了最不可理喻的笑話：“老倔驢！護犢子護得眼都瞎了？”他憤憤轉身，沉重的木門“哐當”一聲摔上，只留那緊閉的門扉，像一塊冰冷的鐵，沉沉砸在眾人心上。

小伙伴們，一直打量著我們的舉動。他們的目光如鋒利的劍一般劃過我們。

隔了幾日，我背著草筐去河灘邊割草，無意間瞥見老文叔那寶貝孫子小石頭，正貓在鄰家廢棄的柴火垛后面，小嘴鼓鼓囊囊地嚼著什么，地上赫然散落著幾片熟悉的、邊緣帶著深紅暈染的桃核！我心頭一緊，悄悄躲在不遠處一棵老槐樹后，屏息觀望。只見小石頭吃完桃肉，將桃核往柴垛深處一塞，又用幾把枯草胡亂蓋住，這才心滿意足地拍拍小手溜走了。

次日清晨，趁著老文叔蹲在院門口吸旱煙，我鼓足勇氣走過去，低聲告訴他柴火垛那邊似乎有東西。他半信半疑地跟著我繞到屋后，待撥開那些枯草，露出那幾枚光溜溜的桃核時，他捏著煙桿的手指猛地一抖，煙灰簌簌地落在鞋面上，那張原本溝壑縱橫、寫滿固執的臉，倏然間像是被什么無形之物狠狠揉皺了，一層黯淡的灰敗之色悄然彌漫開來。

“唉……”一聲悠長而渾濁的嘆息，仿佛從他胸腔深處艱難地拉扯出來，“石頭那娃娃……嘴饞……”他喉頭滾動了一下，眼神閃爍，避開了我的目光，終究沒有再說下去，也沒有一句抱歉。

父親后來知道了，也只是淡淡地寬慰我：“人嘛，心頭一急，看東西就容易偏斜。”我點頭聽著，心里卻清楚：父親那日沉靜話語托起的信任，是老文叔摔門聲里永遠砸不碎的磐石。

從此，老文叔再逢我家，眼神總有些躲閃，有時甚至會訕訕地遞過幾個新摘的桃子。可那桃子捧在手里，我卻再也吃不出舊日滋味。縱然他后來看我的眼神，亦如父親當初那般沉靜，我亦明白——那株曾經飽滿的信任之樹，縱使精心澆灌，傷痕處，也再難生出昔日那般繁茂的綠蔭了。

如今每次路過老文叔的院子，那株桃樹依舊年年掛果，顆顆鮮紅飽滿。但我只是遠遠瞥一眼，便匆匆走過。那灼灼其華的果實，早已是懸在我心尖上一枚沉重的印記，時時提醒：這世間有些東西，一旦裂開了縫隙，便永遠漏掉了初時那毫無保留的、清甜如露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