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在一個悶熱的午后,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我鼓足畢生的勇氣,在放學那條被夕陽染成金色的林蔭路上叫住了阿文。他推著車,有些疑惑地轉過身。我雙手緊攥著書包帶子,指甲幾乎要嵌進手心,終于把那句在心中演練了千百次的話,顫抖著、帶著破釜沉舟的孤勇,拋向了他:“阿文……我…我喜歡你?!睍r間仿佛在那一刻停滯了,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轟鳴的聲音。
然而,阿文臉上的表情瞬間凍結了。他眼中那慣有的溫和與明亮,如同被疾風掃過的燭火,猝然熄滅,只剩下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錯愕,隨即迅速沉入一種冰冷的、帶著刺骨距離感的陌生里。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眉頭緊緊擰起,仿佛我剛剛遞過去的不是一顆滾燙的真心,而是一捧令人避之不及的穢物。沉默像一塊巨石壓下來,然后,我清晰地聽到他喉間滾動出兩個冰冷生硬的字:“惡心?!甭曇舨淮螅瑓s像淬了寒冰的針,瞬間刺穿了我所有搖搖欲墜的幻想。
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失聲。我僵在原地,如同被釘在十字架上接受一場無聲的處決。他推著車,像逃離什么瘟疫源頭般,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小路盡頭那片刺眼的夕照里。那把曾為我遮擋烈日的傘,那些替我撥開荊棘的話語,那些逗我開懷的鬼臉……所有溫暖的光點,都在他離去的背影里碎裂、黯淡,最終化為齏粉,被那陣冰冷的風徹底吹散,不留一絲溫度。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挪回家的。門在身后關上的剎那,強撐的力氣瞬間抽離。我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一寸寸滑落,最終蜷縮在玄關那片小小的陰影里。洶涌的淚水終于決堤,無聲而兇猛地沖刷著臉頰。巨大的羞恥與悲傷像兩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嚨,我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感受到身體在絕望的寒潮里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小弟從屋里跑出來,被我這副模樣嚇住了。他蹲在我面前,小手猶豫著,最終笨拙地、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就像媽媽曾經哄他那樣。他什么也沒問,只是把他珍藏了很久、連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那顆水果糖,小心翼翼地放在我冰涼的手心里。糖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弱而執拗的光。他挨著我坐下,小小的身體傳遞著真實的暖意。
“姐,”他小聲嘟囔著,腦袋輕輕靠在我抽動的肩膀上,“別哭了……我陪你。”他小小的身體貼著我,笨拙卻執拗地傳遞著一種原始的溫暖。那顆裹在皺巴巴糖紙里的水果糖,硌著我的掌心,像一顆沉默的、小小的恒星,在無邊無際的羞恥與寒冷的黑夜里,固執地散發著微弱卻真實的微光。
窗外,深圳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匯成一片遙遠而冷漠的星海。我蜷縮在玄關那片小小的陰影里,掌心緊緊攥著弟弟給的那顆糖,糖紙鋒利的邊緣幾乎要嵌進皮肉。小弟靠在我身邊,呼吸均勻,溫熱的小身體是我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實暖意。
阿文那句“惡心”,如同冰錐,依舊反復穿刺著心臟最稚嫩的部分。痛楚尖銳,卻也在那冰冷的淬煉下,逼迫著某些混沌的東西開始緩慢地沉淀、析出。原來那場曾被我視作救贖的藍色陰涼,只是少年天性里一縷慷慨卻無心的陽光,它平等地照耀,卻并非為我一人點燃。我那顆在異鄉漂泊中驚惶不安的心,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誤將那份普照的暖意,當成了只屬于自己的光。
小弟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往我懷里縮了縮。我低頭看著他安靜的睡顏,掌心那顆糖的棱角依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