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在村口土路邊停下，像匹疲憊的馬兒打了一個沉悶的響鼻。我踏出車門，鞋底剛觸及鄉間松軟的土地，便發出“咯吱”一聲微響，仿佛鞋底正無聲地抗拒著陌生的土地。奶奶在路邊揮著手，笑容里皺紋深深淺淺，如同田壟縱橫交錯，她手臂朝我伸來，手掌上裹著層厚繭，指縫里還嵌著洗不凈的泥土顏色。

我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奶奶的手頓了頓，隨即又更熱烈地揉搓我的頭發，嘴里念叨：“城里水漂白粉味兒大，洗得娃兒頭發絲兒都滑溜溜啦！”

奶奶家院子里的石墩子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我習慣性地掏出濕巾擦拭石凳表面。奶奶瞧見了，二話不說撩起衣襟，朝著石墩“噗噗”吹了兩口氣，又用衣角利落地抹了兩把：“這有啥臟的，擦啥擦？腸子都被城里的水泥糊住了？”我只好訕訕地坐下，屁股下石凳的溫熱透過褲子蔓延開來，卻仿佛仍隔著什么，總也暖不進心里去。

伯伯從田里回來，滿褲腳都沾著新鮮的泥點子，他俯身湊近我，帶著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我下意識地微微后仰，伯伯卻朗聲一笑，伸出大手捧起我的臉，硬硬的胡茬蹭過我的臉頰，有些刺刺的痛。他打趣道：“咋啦？不認得你伯伯啦？”他隨即又扭頭朝屋里喊道：“麥麥，你姐姐回來啦，快出來見見！”麥麥應聲跑了出來，她好奇地圍著我轉圈，目光新奇地落在我腳上雪白的運動鞋上，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件。我急忙掏出手機，想給她看里面存著的動物園照片。她眼睛只亮了一瞬，卻忽然拽起我的手腕，不由分說就往院外跑：“姐姐，快去看！剛生的羊羔，軟乎著呢！”

麥麥拉著我，一路跑向村東頭的老井。井臺四周石板被無數雙腳磨得光滑水亮，伯伯正搖動轆轤，木桶吱呀呀地升上來，清冽的井水在桶里晃蕩著陽光。伯伯舀起半瓢水遞給我：“嘗嘗，甜著哩！”我猶豫地抿了一口，舌尖瞬間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包裹著，隱隱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陌生氣息。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有點……土腥味兒。”伯伯臉上的笑容淡了，他抬眼深深看了我一下，沉默片刻，才低聲說：“土腥味？那是活得結實的味兒，土里長著命哩，你這小娃娃倒嫌乎上了？”他聲音低沉下去，目光越過我頭頂，望向遠處沉默的山巒與田野，仿佛那土地里生長著某種我無法理解的語言。

正午的太陽懸在頭頂，麥場被曬得一片白亮。我跟著伯伯去攤麥子，金黃的麥粒鋪滿整個場院，空氣里蒸騰著新麥干燥而濃烈的芬芳。伯伯盤腿坐在麥堆旁，瞇眼抽著旱煙，那姿態如麥場上的一塊石頭般安穩。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坐下，可堅硬的麥粒隔著薄薄的褲子硌得我生疼，不得不悄悄挪動身體。

我無意間低頭，目光落在腳下，心頭倏地一震——伯伯的影子濃重如墨，麥麥的影子活潑潑地跳躍，周圍忙碌的鄉親們，影子都像大地深沉呼吸投下的筆畫，結實又清晰。唯獨我的影子，淡薄、淺灰，邊緣模糊，怯生生地浮在那些濃墨重彩之上，如同一個無法真正落筆、無處扎根的局外人，尷尬地漂在土地深沉的呼吸之上。

陽光灼熱地燙著脖頸，麥芒刺得皮膚微微發癢。我坐在那里，影子淡薄得仿佛隨時要被正午熾烈的光融化掉。伯伯吐出一口悠長的煙，煙圈兒裊裊上升，散入灼熱的空氣里。他粗糙的大手突然落在我背上，拍了拍，那一下帶著泥土的分量，沉甸甸的，又似乎悄悄遞給我一小塊未曾融化的故鄉的溫度：“慢慢來，曬透了，影子就沉了。”

遠處不知誰家的老牛拖著長音“哞——”了一聲，悠悠回蕩在空曠的田野上，如同這片土地一聲古老悠長的嘆息。我微微動了動身子，重新學著伯伯的樣子，更努力地將雙腿盤起，任憑麥粒固執地硌在腿下——縱使腳心還懸著城市遙遠的回聲，身體卻已笨拙地，開始嘗試丈量這土地沉默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