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偏西斜，弟弟便已急不可待地拖著我一路小跑至村東曬谷場。場中那方白色幕布早已撐了起來，像一面倒扣的船帆，在晚風里鼓蕩著飄搖——今晚，村里要放露天電影了！

平日里空曠的場院，此刻已堆滿了人。早早占好位置的人們，坐在各自帶來的板凳上，一邊談笑風生，一邊眼巴巴望著前方。螢火蟲的光點仿佛也來湊趣，在漸濃的暮色里緩緩飄飛，蟬鳴也一聲聲悠長起來，仿佛都一同期待著那方白布亮起的一刻。小弟的小手拽得我生疼，聲音里全是壓不住的雀躍：“姐姐，快看，放映員叔叔來了！”放映員騎著二八大杠緩緩而來，車后架上馱著幾個方方正正、烏黑發亮的鐵盒子。弟弟踮起腳尖，專注地數著：“一、二、三、四、五！”他轉過臉，眼中盛滿了星光：“姐姐，這么多盒子，今天能放多久呀！”他臉上那純粹的歡喜，也如星火般映亮了我心底。

忽然，一陣風自遙遠天邊倏忽而至，卷起塵土撲打在裸露的腳踝上，涼颼颼的。天色霎時昏暗，像被誰潑了墨，濃稠的烏云迅速從山后洶涌奔來，仿佛奔馬般覆蓋了整片天空。一道閃電猝然撕裂了墨黑的天幕，隨即一聲悶雷炸響，震得腳下的土地也跟著微微顫抖。

“不好，要壞醋！”王大爺甩下手中的煙頭，抬腳狠狠踩滅。他話音未落，一顆冰涼碩大的雨點便毫無預兆地砸在了我仰起的額頭上——仿佛一記嘆息的句點，天空再也承載不住沉重的積郁了。

剎那間，密集的雨點如鼓點般噼啪落下，敲在幕布上，敲在塵土里，敲在人們猝不及防的肩背上。幕布上，方才還躍動著預告光影的銀幕，瞬間布滿了無數蜿蜒爬行、扭動的雨痕，畫面立刻模糊成一片混沌流動的水光。曬谷場上登時喧嘩四起，凳子碰撞聲、母親呼喚孩子聲、避雨的奔跑聲、懊惱的抱怨聲，一時間擰成了一股慌亂的繩。雨勢頃刻磅礴，銀幕被雨水浸透，軟塌塌地垂墜下來，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再映不出絲毫光亮，只剩一片無望的灰白。

小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小嘴一癟，眼淚便和著雨水一同滾落下來：“姐姐……電影……”他哽咽著，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仿佛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漂木。我無言以對，只能用力抹去他臉上縱橫的雨水和淚水，可那咸澀的濕意，卻似乎又順著指尖滲進了自己的心里。雨水打濕了頭發，順著脖子流進衣服里，冷得人直打哆嗦。

我們姐弟倆在冷雨里茫然佇立，像兩只離群被淋濕的小鳥。喧鬧的人群在雨中如退潮般散去，只留下空蕩蕩的曬谷場，被雨水沖刷得泥濘不堪。方才的熱鬧與期待，被這場暴雨沖刷得干干凈凈，恍如一場急促而破碎的夢。

正失魂落魄間，母親擎著傘匆匆尋來，將我們姐弟倆緊緊攏在傘下。她粗糙而溫暖的手掌用力搓揉著我們濕漉漉的頭發，口中喃喃道：“傻孩子，淋成落湯雞了……好飯不怕晚，好戲還怕等么？”我默默聽著母親溫聲細語，可這安慰終究未能熨帖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濕冷——小弟在我身側仍在不住抽噎，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滴落，他仰起濕漉漉的小臉，聲音里帶著最后一絲微弱的希冀：“姐姐………那明天……明天還演么？”

大雨如注，天地間唯余一片蒼茫水聲。幕布癱軟在泥水里，那曾經承載著無數光影的潔白，如今吸飽了雨水，沉重地墜向地面——這戛然而止的夜晚，猶如一個被驟然掐滅的微小火種：未曾點亮期待的銀幕，卻先將一瓢涼透的雨水，澆在了兩雙望眼欲穿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