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奎那聲“官船”炸雷般滾過甲板,震得所有人頭皮發麻!霍元甲渾身一激靈,顧不上右肩后側撕裂般的劇痛和毒素殘留的麻痹,猛地撲到船舷邊,扒著冰冷的木頭,死死盯向黑沉沉的下游。
幾點昏黃搖曳的燈火,在幽暗的河面上排成一條陰冷的線,如同漂浮的鬼眼,正逆著水流,不緊不慢地朝著他們這支殘破船隊逼來。那燈不是尋常漁船的油燈,更不是商船的燈籠,是官船上特有的、用厚厚玻璃罩著的防風馬燈!燈光昏黃,卻穿透夜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冷漠和威嚴。船影在夜色中輪廓模糊,卻透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沉重,吃水很深,絕非尋常巡河小船!
“操他姥姥的!怕什么來什么!”李奎臉色鐵青,吊著左臂的布帶被風吹得晃蕩,醬紫色的臉膛肌肉扭曲,“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等咱們跟白老七拼得兩敗俱傷,死了這么多兄弟,他才冒出來!這他娘是來‘巡河’?這是來撿尸!來堵咱們的嘴!”他咬牙切齒,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趙三多掙扎著想站起,后背三道黑紫色的爪痕觸目驚心,老船醫死死按住他。“趙總鏢頭!不能動!毒氣攻心就完了!”趙三多頹然跌坐回去,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官船燈火,充滿了悲憤、屈辱,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他比李奎更清楚這批“紅貨”背后牽扯的勢力有多深!官船此時出現,絕非偶然!是滅口?是警告?還是……要將他們這些“知情人”一網打盡?
船上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剛剛還在呻吟的傷員似乎也感到了無形的壓力,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聲。空氣凝固了,只剩下河水拍打船幫的嘩嘩聲,和那幾盞官燈在夜風中搖曳的、令人窒息的微光。
霍元甲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河水的冰冷更刺骨!賽馬場洋人的鞭子,史密斯的冰藍眼睛,白七爺幽藍的分水刺,水下鬼影子的驚鴻一瞥,還有眼前這步步緊逼、象征著更大恐怖的官船燈火……無數畫面和冰冷的壓迫感如同沉重的磨盤,狠狠碾過他的心臟!他這冒牌的“霍元甲”,剛靠著一股子“野路子”和搏命的狠勁在津門武林掙下點名聲,轉瞬就被卷入了這深不見底的漩渦!官、匪、洋人、江湖……這盤根錯節的黑暗巨網,要將他連同這殘破的船隊一起吞噬!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力達到頂點之時,上游方向,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聲清越、悠長、穿透力極強的號子!
“哎——喲——嗬!”
那號子聲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瞬間撕破了死寂的夜幕!仿佛一道清冽的山泉,猛地注入渾濁的泥潭!
緊接著,一盞碩大的、紅彤彤的燈籠,如同黑暗中升起的太陽,從上游河道的拐彎處,猛地躍入眾人的視野!燈籠光暈溫暖而明亮,驅散了官船帶來的陰冷氣息。燈籠下,一條體型比官船小得多、卻異常穩重的烏篷船,正順流而下。船頭穩穩立著一個魁梧的身影,如同扎根于船板的鐵塔!那人身穿一件洗得發白、卻漿洗得筆挺的靛藍色粗布短褂,腰束巴掌寬的牛皮板帶,肩寬背厚,雙臂抱胸,雖看不清面容,但那股子淵渟岳峙、穩如山岳的氣勢,隔著老遠就撲面而來!
烏篷船速度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直直地朝著那幾艘橫亙河面、正緩緩逼近的官船駛去!在巨大的官船面前,它小得像個玩具,可那盞紅燈籠和船頭那穩如泰山的身影,卻散發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那是……”李奎布滿血絲的牛眼猛地瞪圓,死死盯著那艘逆流而來的烏篷船和船頭的身影,臉上先是不敢置信,隨即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敬畏,連聲音都變了調,“紅……紅燈……大刀王五?!是王五爺!王五爺過津門了!”
“大刀王五?!”趙三多原本絕望黯淡的眼中,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光彩!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霍元甲心頭劇震!大刀王五!那個在評書里、在茶館閑談中、在江湖傳說里如同天神般存在的名字!義和團的豪杰?鏢行的傳奇?劫富濟貧的俠客?無數模糊而光輝的碎片瞬間涌入腦海!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船舷的木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艘越來越近的烏篷船和船頭那如同定海神針般的身影!
官船顯然也發現了這艘不速之客。幾盞馬燈猛地轉向,刺眼的光柱交叉著射向烏篷船!一個尖利、帶著官腔的呵斥聲借助銅皮喇叭傳了過來:“前面的船!停下!官船巡河!速速避讓!違令者……”
呵斥聲戛然而止!
因為烏篷船根本沒有絲毫減速避讓的意思!它依舊保持著穩定的航速,不偏不倚,直直地朝著官船陣列的縫隙插去!船頭那盞紅燈籠在官船刺目的光柱下,反而顯得更加耀眼奪目!
“大膽刁民!給我……”官船上似乎有人惱羞成怒,厲聲喝罵。
就在這時,烏篷船船頭那魁梧的身影動了!
只見他依舊抱著雙臂,穩立船頭,只是微微抬起了頭。沒有怒吼,沒有咆哮,甚至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但就在他抬頭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如同山崩海嘯般的磅礴氣勢,轟然爆發開來!那氣勢并非單純的殺氣,而是一種歷經血火淬煉、沉淀了無數生死、堂堂正正、浩大剛烈的凜然之氣!如同無形的狂潮,瞬間席卷了整個河面!
霍元甲距離尚遠,卻只覺得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那感覺,比面對周通的宗師威壓更厚重!比史密斯的冰冷兇戾更磅礴!比白七爺的陰毒狠辣更光明正大!這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純粹的、頂天立地的力量感!
官船上那厲聲的呵斥,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瞬間噎在了喉嚨里!刺目的光柱似乎都晃動了一下。那幾艘原本氣勢洶洶、橫亙河面的官船,竟在那烏篷船駛近時,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推開,船身不由自主地向兩側微微傾斜,讓出了一條通道!船上隱約可見人影晃動,卻再無一人敢出聲阻攔!
紅燈籠映照下,烏篷船穩穩地、無聲無息地從幾艘巨大官船讓出的縫隙中穿過,如同分水的巨鯨。船頭那身影,自始至終,連衣角都未曾晃動分毫。
當烏篷船徹底穿過官船陣列,那無形的磅礴氣勢也隨之緩緩收斂。船頭那身影似乎朝霍元甲他們這支殘破船隊的方向,微微側了側頭。昏黃的燈光下,霍元甲只來得及瞥見一張棱角分明、飽經風霜卻異常剛毅沉靜的側臉,還有那雙在夜色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眸子!那目光,如同穿透了夜幕,在霍元甲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僅僅一瞬!
霍元甲卻覺得如同被兩道實質的閃電擊中!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霍元甲”的皮囊,看到了他靈魂深處那個叫張津生的、驚惶無措的現代社畜!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和赤裸感瞬間傳遍全身!他下意識地想低頭,想躲閃,卻發現自己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烏篷船沒有停留,紅燈籠的光芒在河面上拖曳出一道溫暖而短暫的光痕,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朝著天津城的方向駛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河面,幾艘官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燈火搖曳,透著幾分難堪和茫然。
“五爺……是五爺!”李奎激動得聲音發顫,吊著的左臂都在微微發抖,“是他老人家!錯不了!這氣勢……這氣魄……除了大刀王五,天下沒第二份兒!”
趙三多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驟然放松,后背的劇痛讓他齜牙咧嘴,眼中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深深的敬畏:“天不絕我……天不絕我威遠鏢局!五爺……這是救了咱們一船人的命啊!”他看向那幾艘依舊僵在原地的官船,眼中閃過一絲冷意,“這幫鷹犬,也就欺軟怕硬!在五爺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個!”
霍元甲依舊僵立在船舷邊,夜風吹得他渾身冰冷。王五那驚鴻一瞥的目光,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他的靈魂上。那不僅僅是被看穿的恐懼,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渺小和卑微感。在這位真正的豪俠面前,他這靠著小聰明和“野路子”掙扎求存的“霍元甲”,算個什么東西?一股巨大的迷茫和前所未有的空虛感,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他。
回到小南河霍家,已是后半夜。霍元甲的肩傷和余毒在官船帶來的驚嚇和王五那震撼一瞥的雙重沖擊下,似乎更重了幾分。他昏昏沉沉,時冷時熱,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掙扎。王氏熬的藥,霍恩第緊鎖的眉頭,霍元英擔憂的絮叨,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油紙,模糊不清。
混沌中,他感覺自己又沉入了冰冷的河底。白七爺幽藍的分水刺閃著毒光,史密斯的冰藍眼睛透著輕蔑,官船的馬燈如同索命的鬼眼……無數冰冷沉重的畫面擠壓著他,讓他喘不過氣。就在他即將被徹底拖入黑暗深淵時,一盞碩大的紅燈籠突然亮起!溫暖的光芒驅散了所有陰冷!船頭那魁梧如山的身影,緩緩轉過身來,那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穿透了水波,再次鎖定了沉溺的他!目光不再是審視,而是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霍元甲猛地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心臟狂跳不止。窗外天色微明,院中傳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還有霍恩第那帶著罕見恭敬的低語聲。
“五爺……您怎么親自……”
“恩第兄,多年不見,叨擾了。”一個平和渾厚、帶著淡淡京腔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金玉相擊,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撫平了霍元甲夢魘帶來的悸動。
大刀王五!他來了!
霍元甲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也顧不上肩背的劇痛,胡亂用冷水抹了把臉,深吸幾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慌亂,才踉蹌著推開房門。
院子里,晨曦微露。霍恩第正微微躬身,對著院中站立的魁梧身影行禮,醬紫色的臉膛上帶著少見的激動和恭敬。王氏拉著霍元英,遠遠站在堂屋門口,又是敬畏又是好奇地張望。
霍元甲的目光,瞬間就被院中那人牢牢攫住!
王五比昨夜船頭驚鴻一瞥時顯得更加高大魁梧。一身洗得發白、卻漿洗得極其干凈挺括的靛藍粗布短褂,同色的扎腳褲,腳蹬千層底布鞋,打扮樸素得像個尋常的腳夫。但那份氣度,卻如山如岳!他并未刻意散發氣勢,只是隨意地站在那里,負手而立,清晨微涼的空氣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變得沉凝。一張國字臉,飽經風霜,如同刀削斧鑿般棱角分明,古銅色的皮膚上刻著歲月的溝壑和細碎的疤痕。濃眉如墨,斜飛入鬢,一雙眼睛并不算特別大,卻異常明亮深邃,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開闔之間,精光內蘊,仿佛能洞穿人心,卻又蘊含著一種閱盡滄桑后的平和與厚重。下頜留著短髯,根根如鐵,更添幾分剛毅。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斜背著的那柄用粗布包裹的長條形物件。雖然被布包裹著,但那長度、那形狀,以及隱隱透出的沉重感,都讓人毫不懷疑,里面定然是那柄傳說中飲過無數惡人鮮血的“大刀”!刀未出鞘,一股無形的肅殺與浩然之氣已彌漫開來。
霍元甲感覺自己在這目光下,幾乎無所遁形。他強忍著肩背的傷痛和內心的慌亂,上前幾步,抱拳躬身,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嘶啞:“晚輩霍元甲,拜見王五爺!”
王五的目光落在霍元甲身上。那目光平和,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和穿透力,緩緩掃過他蒼白憔悴的臉,纏著厚厚布帶、微微顫抖的右肩,還有那雙努力想保持鎮定、深處卻難掩驚惶迷茫的眼睛。
“霍元甲……”王五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每個人耳邊響起,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昨夜河上,是你?”
霍元甲心頭一凜,昨夜河底沉溺時那被看穿的感覺再次涌上,他硬著頭皮:“是……是晚輩。”
“小小年紀,敢在‘分水刺’白七的水道上搏命,還引出了‘鬼影子’那條滑溜的泥鰍,”王五的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目光卻依舊銳利,“更卷進了‘鹽’和‘燈’(指官船)的渾水里……霍家小子,你這路子,不是一般的‘野’啊。”
這話聽不出是褒是貶,霍元甲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汗水瞬間浸濕了后背。他感覺自己就像個被剝光了的小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恐懼,在這位真正的豪俠面前,都無所遁形。
霍恩第在一旁連忙解釋:“五爺,犬子……犬子前些時大病一場,醒來后……性情是有些變化,行事也……也莽撞了些……”語氣中充滿了擔憂和無奈。
王五擺擺手,示意霍恩第不必多言。他向前踱了兩步,走到霍元甲面前。兩人距離拉近,霍元甲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如同山岳般沉穩厚重、又如同烈焰般剛烈灼人的氣息。這氣息讓他窒息,卻又隱隱感到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傷得不輕,毒也未清,”王五的目光落在霍元甲的右肩傷處,又掃過他微微發青的嘴唇,“迷蹤藝的底子還在,但這身子骨……虛得很。像根繃得太緊的弦,隨時會斷。”他的語氣平淡,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剖開了霍元甲強撐的偽裝,直指他靈魂與身體那難以調和的沖突——現代靈魂的焦慮恐懼與清末武者身體的孱弱根基。
霍元甲臉色更白,嘴唇翕動,想辯解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絕對的真實面前,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可笑。
“隨我來。”王五不再看他,轉身走向霍家后院那片小小的練功場。他的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踏在地上,都仿佛帶著奇特的韻律,讓人的心不由自主地跟著那節奏跳動。
霍元甲下意識地跟了上去。霍恩第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擔憂地嘆了口氣,示意王氏和霍元英不要跟來。
后院空地上,那根被霍元甲捶打得傷痕累累、布滿裂痕的木樁,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刺眼。旁邊還放著幾個被霍元甲用來研究通臂拳發力、戳得千瘡百孔的草人靶子。
王五走到木樁前,停下腳步。他沒有回頭,只是伸出右手,食指的指關節在那布滿裂痕和暗紅血跡的木質上,輕輕地、一下下地叩擊著。
“砰。”
“砰。”
“砰。”
聲音不大,沉悶而短促。每一下,都仿佛敲在霍元甲的心坎上。那聲音穿透了清晨的空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他左肩的傷痛、右肩的麻痹,甚至靈魂深處的焦躁和恐懼,都隨著這單調的叩擊聲,被一點點牽引、放大。
“練功……不是泄憤。”王五的聲音低沉響起,如同古寺晨鐘,震得霍元甲耳膜嗡嗡作響,“你心中有火,有恨,有懼。這火,燒不干海河的水;這恨,砸不碎洋人的炮;這懼,更擋不住白七的刺!它們只會在你身體里橫沖直撞,燒干你的元氣,扭曲你的筋骨,讓你變成一頭只知撕咬、不懂進退的困獸!”
王五猛地轉過身!那雙亮如寒星、深邃如古井的眸子,瞬間鎖定了霍元甲!目光如同實質的閃電,狠狠劈開了霍元甲所有的偽裝和掙扎!
“告訴我!霍元甲!”王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霍元甲的心上,“你練這身功夫,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在藥棧門口耍小聰明贏個混混兒?是為了在槐樹林里用刁鉆手段搏個名聲?還是為了像昨夜那般,憑著一點血勇,在水里跟人同歸于盡?!”
霍元甲如遭雷擊!渾身劇震!王五的話,像一把把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靈魂最深處!他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為什么?為了保命?為了在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為了不辜負“霍元甲”這個名頭?還是……為了那賽馬場上烙下的、深入骨髓的屈辱?這些理由,在王五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卑微、如此……可笑!
迷茫!巨大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感覺自己像一葉失去了方向的扁舟,在驚濤駭浪中無助地打轉,隨時會被徹底撕碎!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雙手,那纏著布條、曾瘋狂捶打木樁的手,此刻卻感覺如此陌生,如此無力。
“我……我不知道……”霍元甲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茫然,“我……我就是想……想活著……想……想不被人欺負……”這幾乎是靈魂深處那個叫張津生的社畜,最本能、最卑微的吶喊。
王五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迷茫和痛苦,臉上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一絲。他眼中的銳利并未消失,卻多了一種深沉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活著?不被人欺負?”王五的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更沉重的力量,“在這世道,想活著,想不被欺負,光靠拳頭硬?光靠路子野?霍元甲,你太天真了!”
他猛地踏前一步,那魁梧的身軀如同拔地而起的山岳,一股更加磅礴、更加浩大、更加剛烈的氣勢轟然爆發!這一次,不再是刻意的威壓,而是一種源自他生命本源、歷經無數血火淬煉而沉淀出的、頂天立地的精神意志!
“看看這天津衛!”王五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震得整個小院嗡嗡作響,也震得霍元甲靈魂都在顫抖,“海河的水,流的是血!碼頭上扛大包的苦力,脊梁被洋貨壓彎!茶館里說書的先生,舌頭被銀子買斷!租界里跑馬的洋人,馬蹄下踩的是咱中國人的臉面!官府的老爺們,頂戴花翎下藏的是賣國求榮的爛心肝!”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穿透了霍家的院墻,看到了整個天津衛的苦難與沉淪:“白七爺是條毒蛇,該殺!史密斯是條惡犬,該屠!可殺了他們,這世道就清明了?洋人的兵艦就不開炮了?老百姓的苦日子就到頭了?霍元甲!你告訴我,能嗎?!”
霍元甲被這連珠炮般的詰問轟得頭暈目眩,啞口無言。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思考過這些問題。他只想掙扎著活下去,卻從未想過這掙扎背后,是整個時代、整個民族的苦難深淵!
王五的氣勢攀升到頂點,他猛地一指自己身后的那柄大刀布囊,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和穿透靈魂的力量:
“習武之人,筋骨要硬!這沒錯!但比筋骨更硬的,是脊梁!是這腔子里頂天立地、寧折不彎的一口氣!是面對強梁欺壓,敢拍案而起的血性!是看到鄉鄰受難,能挺身而出的擔當!一味好勇斗狠,爭強斗勝,那是市井無賴的把式!是下九流的末技!護佑鄉梓,保境安民,為國為民,方是武者大道!方是‘俠’之真義!”
“俠之真義……”霍元甲喃喃重復著這四個字,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王五的話,像一道狂暴的雷霆,瞬間劈開了他心中那團名為“活著”的混沌迷霧!一股滾燙的熱流,混合著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明悟,猛地沖上他的頭頂!賽馬場上那冰冷的屈辱,此刻仿佛被點燃,化作了一種更加熾烈、更加沉重的東西!
王五看著他眼中劇烈翻涌的情緒,那磅礴的氣勢緩緩收斂。他走到霍元甲面前,解下了背后那粗布包裹的長條。
布囊解開。
沒有想象中寒光四射、煞氣沖天的景象。露出的,是一柄樣式極其古樸、甚至有些笨拙的厚背大刀。刀身寬闊,刃口厚鈍,通體呈現出一種深沉的、仿佛飽飲過鮮血的暗紅色澤,上面布滿了細密的、如同魚鱗般的鍛打痕跡。刀柄是陳年的烏木,纏著磨得發亮的牛筋,握把處被摩挲得油光水滑,顯然經歷了無數次的握持。整把刀,沒有華麗的裝飾,沒有鋒利的寒光,卻透著一股子沉淀了無數歲月、經歷了無數生死搏殺的厚重、古樸與……正氣!
王五并未拔刀出鞘。他只是單手握著這柄沉重的厚背大刀,隨意地垂在身側。但就在他握住刀柄的剎那,霍元甲清晰地感覺到,整個后院的氣息都變了!一股沉凝如山、浩大如海、卻又帶著無堅不摧鋒芒的意志,從那柄看似笨拙的大刀上彌漫開來!仿佛那不是一柄武器,而是一根撐起這片天地的脊梁!
“刀,是兇器。”王五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低沉渾厚,他手指緩緩拂過那暗紅色的、布滿魚鱗紋的刀身,動作輕柔如同撫摸情人,“用之正,可斬妖除魔,護佑一方;用之邪,則為禍蒼生,遺臭萬年。武藝,亦是如此。”
他目光再次落在霍元甲身上,那眼神深邃如淵,仿佛能容納世間萬物:“你的‘野路子’,有幾分巧思,有幾分狠勁,甚至……有幾分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刁鉆’。用在白七爺那種人身上,不算錯。但若只知用巧,只知使狠,只求自保,只圖虛名,終是落了下乘,難成大器!”
他頓了頓,看著霍元甲依舊有些茫然卻又被深深觸動的眼神,語氣轉為一種近乎懇切的沉重:“元甲,記住我今日的話。武是術,是手段;俠是魂,是根本!沒有俠魂的武,練得再好,不過是匹夫之勇,是殺人的刀!有了俠魂的武,哪怕只是莊稼把式,也能撐起一方天地,守住一方人心!”
“武是術……俠是魂……”霍元甲反復咀嚼著這六個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敲打著他混亂的思緒。王五的話,如同在他心中那口被淤泥堵塞的深井里,猛地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了滔天的巨浪!賽馬場上那聲“東亞病夫”帶來的屈辱,此刻不再僅僅是個人憤懣,仿佛與這滿目瘡痍的時代、與這苦難深重的土地聯系在了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混合著一種奇異的使命感,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頭!
王五看著他眼中翻涌的明悟與掙扎,知道火候已到。他不再多言,將那柄厚重的魚鱗紫金刀重新用粗布裹好,背回身后。動作沉穩,帶著一種千帆過盡的從容。
“你根基不穩,心氣浮躁,殺氣太重,戾氣纏身,像匹沒上籠頭的烈馬。”王五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渾厚,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這樣下去,遲早傷人傷己。今日,我傳你三招刀法精要,非為殺敵,只為凝神靜氣,磨礪心志,讓你這匹野馬,知道路在何方!”
霍元甲心頭巨震!凝神望去。
只見王五并未拔刀。他依舊背著那粗布包裹,只是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并攏,以掌為刀!
第一式:立地生根!
王五左腳向前踏出半步,落地無聲,卻仿佛將整片大地都踩在了腳下!一股沉凝如山、不可撼動的氣勢油然而生!他右掌刀豎于胸前,不動不搖,穩如磐石!整個人的精氣神瞬間凝聚于一點,再無半分浮躁,只有一種扎根大地、巋然不動的雄渾意境!霍元甲看得分明,這看似簡單的一站一豎,卻蘊含著對重心、對力量、對大地感知的極致掌控!是武學的根基,更是心志的錨點!
第二式:凝神觀意!
王五那豎于胸前的掌刀,極其緩慢地向前平推而出!動作慢得如同蝸牛爬行,卻帶著一股粘稠滯澀、仿佛推動千斤重物的力量感!隨著掌刀前推,他周身那股沉凝如山的氣勢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被極度壓縮的彈簧,內蘊著爆炸性的力量!他的眼神銳利如鷹,死死鎖定著前方虛空一點,仿佛那里存在著一個無形的、強大的對手!所有的精神、意志、力量,都隨著這緩慢而沉重的一推,凝聚、壓縮、蓄勢待發!霍元甲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隨著那掌刀的推進而變得緩慢、深沉,仿佛整個心神都被那凝練到極致的氣勢所吸引、所掌控!
第三式:一刀兩斷!
就在那掌刀前推至極限,氣勢積蓄到頂峰的剎那!王五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口中發出一聲低沉卻蘊含無上決斷的斷喝:“斷!”
豎于胸前的左掌猛地向下一劈!不是劈向虛空,而是劈向那前推的右掌手腕!
沒有風聲,沒有光影。
只有一種無形的、斬釘截鐵的決絕意志,隨著那左掌的下劈,轟然爆發!
仿佛世間一切猶豫、彷徨、雜念、阻礙,都在這一“劈”之下,被徹底斬斷!被一刀兩斷!
右掌前推凝聚的磅礴氣勢,隨著這“斷”字訣和左掌的劈斬,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卻又被那決絕的意志約束著,化為一往無前、再無掛礙的純粹鋒芒!
三式演罷,王五緩緩收勢。院中那凝聚到極致、仿佛要撕裂空氣的氣勢也隨之緩緩散去。他依舊背刀而立,氣息平穩,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演練從未發生過。
但霍元甲卻如同剛從一場靈魂的洗禮中掙扎出來,渾身大汗淋漓,后背的衣衫早已濕透!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不止!王五這三式“刀法”,沒有一招是實招,全是心法,全是意韻!卻比任何精妙的招式都更震撼人心!立地生根的沉穩,凝神觀意的專注,一刀兩斷的決絕!這不僅僅是刀法,更是做人、行事的無上心訣!是武者淬煉心志、明心見性的不二法門!
“這三式,練的是心,磨的是性。”王五看著霍元甲劇烈起伏的胸膛和眼中翻騰的明悟,沉聲道,“每日晨昏,靜心演練。何時能心無雜念,意與身合,氣隨意走,何時才算摸到了武道的門檻。至于你那迷蹤藝的改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根傷痕累累的木樁和千瘡百孔的草人,“路,可以野。心,不能歪。好自為之!”
說完,王五對著霍恩第微微頷首:“恩第兄,叨擾了。王某尚有要事,就此別過。”他不再看霍元甲,轉身便走,步伐依舊沉穩有力,如同丈量大地。
“五爺!留步!”霍恩第連忙追出幾步,眼中充滿感激和不舍。
王五在院門口停住腳步,并未回頭。晨曦的金輝勾勒出他魁梧如山、背負大刀的剪影,仿佛一尊即將遠行的神祇。他低沉渾厚的聲音隨風傳來,清晰地送入院中每個人的耳中,也如同烙印般刻在霍元甲的心上:
“霍家小子,津門是口大染缸!是沉是浮,是龍是蟲,看你自己!記住,武是術,俠是魂!脊梁挺直了,路……才能走得正!走得遠!”
話音落下,那背負大刀的魁梧身影,已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晨曦初露的巷口。只留下院中一片寂靜,和霍元甲心中那如同被颶風席卷過、卻又被重新奠定下堅實根基的滔天巨浪!
他緩緩抬起自己纏著布條的右手,看著掌心。那里似乎還殘留著王五那柄魚鱗紫金刀傳來的、沉甸甸的觸感和那浩然磅礴的意志。賽馬場的屈辱,史密斯的陰影,白七爺的毒刺,官船的威壓……這些曾經如同大山般壓在他心頭的恐懼和迷茫,此刻似乎并未消失,卻在那“武是術,俠是魂”的六字真言和那三式凝神靜氣的刀意面前,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和重量。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了他的肩頭。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責任?一種屬于“霍元甲”的責任?一種屬于這片苦難大地的責任?
他深吸一口氣,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葉,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也帶著一種新生的力量。他不再看那根被他捶打得傷痕累累的木樁,目光投向院墻外灰蒙蒙的天空,投向天津城的方向,眼神深處,迷茫漸漸沉淀,一種前所未有的堅毅和清明,如同破開烏云的朝陽,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