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味把合同副本拍在資本方代表面前時,對方正用銀質小勺攪著咖啡。陽光透過寫字樓的落地窗,在她干練的西裝褲上投下幾何形狀的光斑。
“簽了。”
她推過去一支鋼筆,筆帽上的鉆石在光線下閃了閃,
“程硯秋那邊不用管,公司章程里寫著,執行董事有權決定臨時項目。”
代表拿起合同翻了兩頁,指尖在“首月免租”那條款上頓了頓。
“沈小姐果然痛快。”
他簽了字,把其中一份推回來,
“商場那邊已經開始裝修了,下個月就能試營業。你爺爺要是看到御味軒進了CBD,該夸你有魄力。”
沈知味收起合同,放進定制的皮質文件夾里。
“他老人家總說要守著老灶,可灶膛里的火,也得有新柴添才旺。”
她站起身,理了理西裝領口,
“股東們那邊,還勞煩您多打點招呼。”
“放心,”
代表笑著舉杯,
“免租的利潤空間擺著,沒人會跟錢過不去。”
消息像長了翅膀,當天下午就傳遍了股東群。王董事第一個打來電話,語氣里帶著急不可耐。
“知味啊,那快閃店真能免租?我看了下商場的位置,客流量可比總店多十倍不止。”
“王叔,合同都簽了。”
沈知味靠在辦公椅上,轉著手里的鋼筆,
“資本方說了,只要首月業績達標,后續還能談長期合作,租金能壓到市場價的七成。”
“那程硯秋那邊……”
“她不同意也沒用。”
沈知味打斷他,
“總不能讓她抱著那口老灶,眼睜睜看著御味軒被時代淘汰。晚上我組個局,跟幾位股東聊聊具體方案。”
掛了電話,她看著通訊錄里“程硯秋”那個名字,猶豫了幾秒,終究沒打過去。桌上的盆栽葉片上積了層薄灰,她拿起噴壺澆了點水,水珠順著葉片滑下來,在桌面洇出一小片濕痕。
程硯秋是在給老灶添柴時聽到消息的。老廚師長蹲在灶門口,往里面塞了塊松木,火苗躥起來,映得他滿臉通紅。
“小李說的,沈經理跟資本方簽了快閃店合同,就在市中心那個新商場。”
程硯秋往砂鍋里撒了把枸杞,動作沒停。
“知道了。”
“知道了?”
老廚師長猛地站起來,
“那可是繞開你簽的!股東們都在傳,說首月免租能賺一大筆,好些人都動搖了。”
“動搖也正常。”
程硯秋蓋上砂鍋蓋,
“錢的誘惑,不是每個人都扛得住。”
她擦了擦手,走到墻角翻出個舊帆布包,
“張叔,您把那幾張老照片找出來,還有爺爺當年的登山杖。”
“干啥?”
“明天一早,帶幾位元老進山。”
程硯秋往包里裝了瓶煤油燈,
“去看看爺爺當年尋藥的地方。”
老廚師長愣了愣,隨即明白了什么,眼眶有點發熱。
“好,我這就去準備。”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程硯秋就帶著張師傅、李師傅和另外兩位退休的老伙計,坐上了開往深山的面包車。車窗外,城市的高樓漸漸被低矮的山影取代,空氣里的汽油味變成了草木的清香。
李師傅暈車,靠在車窗上臉色發白。
“硯秋啊,這山路可不好走,當年你爺爺走一趟,得瘦掉五斤肉。”
“正因為不好走,才該去看看。”
程硯秋遞過去一瓶水,
“他老人家總說,藥引是菜的魂,魂要是丟了,菜就沒了根。”
車在山腳下停了,幾個人換上膠鞋,拄著登山杖往上爬。山路陡峭,布滿碎石,才走了半個鐘頭,張師傅就喘起了粗氣。
“歇會兒吧,我這老骨頭跟不上你們年輕人了。”
程硯秋扶他在塊大石頭上坐下,自己則蹲下身,看著路邊的一叢植物。
“這是柴胡,爺爺當年總說,山里的柴胡比藥店的藥效好三成。”
她掐了片葉子,放在鼻尖聞了聞,
“他說藥農認得哪株柴胡長在陽坡,哪株受了夠多的露水,這些,機器篩不出來。”
老伙計們圍過來,看著那叢不起眼的植物,眼神里滿是感慨。
“那時候你爺爺帶著我們,就是在這山里轉,渴了喝山泉水,餓了啃干饅頭。”
李師傅嘆了口氣,
“現在倒好,坐在辦公室里就能簽合同,哪知道這藥材的金貴。”
程硯秋笑了笑,起身往前走。
“前面就到那座老廟了,爺爺當年采了藥,總在那兒歇腳。”
又走了一個多鐘頭,一座破舊的山神廟出現在林子里。廟門虛掩著,門上的漆皮剝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頭紋理。程硯秋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香灰和草藥的味道撲面而來。
供桌上擺著個掉了漆的木盒,里面是泛黃的宣紙,用毛筆寫著“御味軒藥引圖譜”。程硯秋小心地翻開,里面畫著各種藥材的樣子,旁邊標著采摘時間和產地,字跡是爺爺年輕時的,筆鋒剛勁有力。
“你看這當歸,”
她指著其中一頁,
“必須采海拔兩千米以上的,根須要像人的手指一樣分岔,這樣的藥效才足。”
老伙計們圍過來看,不時發出嘖嘖的贊嘆。就在這時,廟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個背著竹簍的老漢走了進來,看到程硯秋,眼睛一亮。
“程小姐?”
“陳伯伯。”
程硯秋迎上去,
“您怎么來了?”
老漢放下竹簍,從里面拿出一捆用紅繩捆著的藥材,根莖粗壯,帶著泥土的濕氣。
“知道你今天來,特意把剛采的當歸送過來。”
他把當歸遞給程硯秋,
“你爺爺當年跟我說,這當歸啊,得在霜降后采,陽氣足,燉出來的湯才暖身子。”
程硯秋接過當歸,指尖撫過上面的紋路,像在觸摸一段舊時光。
“謝謝您,陳伯伯。”
“謝啥。”
老漢擺擺手,
“你每年清明都來給我家老婆子上墳,這份情,比這當歸還金貴。”
他看了眼桌上的圖譜,
“現在的年輕人,都用機器選藥了,哪知道這藥材也認人。去年有個老板來收當歸,給的價錢高,可他要的是剛出土的嫩根,那哪能用啊。”
程硯秋把當歸舉起來,對著從廟頂破洞漏下來的天光看。陽光透過當歸的斷面,顯出細密的紋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
“您看,”
她轉身對身后的老伙計們說,
“這味藥,只有山民認得正宗的,機器篩不出來。”
張師傅走過來,摸了摸當歸的根須,眼眶有點紅。
“你爺爺當年就是這樣,蹲在山里,一根一根地挑。他說,御味軒的招牌,就掛在這些藥材上,半點假都摻不得。”
李師傅嘆了口氣:
“沈經理總說要標準化,可這當歸的藥性,怎么標準化?”
程硯秋把當歸放進竹簍里,蓋上一塊棉布。
“她不懂,也不想懂。”
她看著廟外的山林,遠處的山峰在云霧里若隱若現,
“有些路,看著遠,走著累,可走踏實了,心里才亮堂。”
老漢在一旁添了把香,火苗舔著香梗,升起裊裊的煙。
“你爺爺在天有靈,看到你這么上心,該放心了。”
程硯秋對著供桌鞠了一躬,轉身往外走。老伙計們跟在后面,腳步比來時沉穩了許多。山風吹過樹林,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說著什么古老的故事。
回到車上,程硯秋拿出手機,股東群里正吵得熱鬧。王董事發了張快閃店的裝修效果圖,配文:這才是御味軒該有的樣子。下面跟著一串附和的表情。
她關掉手機,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鼻尖似乎還縈繞著當歸的清香,那味道,和記憶里爺爺燉的湯一模一樣,醇厚,綿長,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車窗外,夕陽把山林染成了金紅色,一條蜿蜒的小路在暮色里延伸,像一條看不見的線,一頭連著過去,一頭系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