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洞房驚魂巧掩飾 臉面抹灰羞見人
- 五世緣
- 作家什方子
- 4328字
- 2025-08-23 11:07:47
因為拉土墊莊子不容易,陳家莊臺上的地面都得到了充分利用,四面建筑圍成一個四合院。堂屋比院子高出三個臺階,東廂房辟出大門道和茅房,剩下的一明兩暗就留給老大做婚房了。事先估計,新媳婦兒嫁妝不多,只拾掇出一明一暗兩間屋做洞房,另一間屋里有個麥囤,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嫁妝代表著女方家族的臉面,也決定著閨女在婆家的地位,最為鄉人看重。
柳婉兒從自己嫁妝里跳出幾件最好的,重新油漆一遍擺在新房里,給新媳婦長臉面。在她的內心,就當作給女兒做嫁妝了。嫁妝一般要提前兩天送到男方家,不用車拉,而是請人抬。有錢的主兒斗富擺譜,講究陪送全份六十四抬嫁妝;一般人家也要湊夠半分三十二抬,吹吹打打,招搖鄉里,場面隆重熱鬧。婚喪嫁娶是鄉間大事兒,孩子喜歡聽吹嗚哇、看花轎,年輕男女喜歡一睹新娘子、新女婿的風采,而老年人最愛看的是送嫁妝的陣勢,指指點點,津津樂道。因為田保廂傳承祖上醫德,受到鄉人稱贊,本族人也感到臉上有光。今逢嫁女,族人不能讓他太過寒磣,于是湊錢置辦幾件桌椅箱柜,以壯行色。桂蘭平時紡花織布,給自己準備下的四鋪四蓋、衣服鞋襪,都分拆開來,進行包裝。窮人也愛面子,也有自己的活法,創造了不少裝潢門面的辦法,甚至連一只長明燈、一掛珠簾、一瓢咸鹽、一碗白面酵頭也都做成一抬。當然,這些都是嫁妝中不可或缺的吉祥物品。這些做法是約定俗成的,誰也不笑話誰。經過主事人的精心策劃,桂蘭的嫁妝竟也湊到了十八抬,抬抬貼著粉紅紙,掛著紅絲帶,吆吆喝喝地走出沙姑集。沒想到,這支隊伍越拉越長,不知何時,頭前還出現了一個響器班子,吹吹打打,一路浩浩蕩蕩向桃花堤開來。
女方的親朋好友也會贈送一些錢物,放在嫁妝箱子里,稱為添箱。被田保廂治好病的人家不在少數,聞訊紛紛送來添箱,由于存在有違祖訓之嫌,都被他一一謝絕。但其中有些骨干粉絲于心不甘,竟相互串聯,湊份子置辦起嫁妝來,大到八仙桌、太師椅、梳妝臺,小到花瓶、瓷枕和碗筷,拉拉雜雜,除了土地和店鋪,富人有的,在這里幾乎都有,雖然不是紅木什么的高檔品,倒也件件拿得出手。嫁妝擺了半條街,清點下來比全份六十四抬還多,引來全村圍觀。這下可忙壞了婆婆柳婉兒,急忙命男人當街擺起酒席,招待、安頓這支龐雜的隊伍;并拿出錢來,命女人趕緊包紅包。因為每一抬嫁妝,不管大小都得回個紅包,另外還得包若干大紅包,打點押送嫁妝的娘家人。接下來趕緊搬走糧囤和自己的東西,騰出地方安置嫁妝,東廂房塞得滿滿騰騰,還有些堆在南屋里。
石砘兒從來不敢照鏡子,不敢正視自己的臉,白天搬梳妝臺時,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尊容。晚上他獨自在新房里歇息,又端著燈在鏡子前仔細打量一番,不覺大慚,感到面前的這張臉實在對不起孬小兒姐。一夜輾轉反側,他懷疑又是做了一場夢。因為三個月來,他已經無數次做夢娶媳婦了,每次都是這張臉惹出麻煩,讓他驚出一身汗,醒來一場空。本來,這次迎親定的是大迎娶,是要新郎騎馬親自去迎接新娘的。但一大早迎親的隊伍就要出發了,男主角還沒有起床,說是頭暈腦脹上不了馬,不想去了。柳婉兒一想也是,連日來沒日沒夜地折騰,數他最累,就是鐵人也受不住,萬一從馬上栽下來,可就是天大的忌諱了。于是臨時決定把大迎娶改為小迎娶,請大媒梅姨乘馬車先行一步,與女方通氣,請求原諒。石砘兒聽了很是高興,病一下子全好了。其實他得的是心病,編了個瞎話逃避會見丈人家的眷屬。大迎娶變成小迎娶,是非常失禮的行為。但田保廂十分通情達理,不顧族人非議,讓女兒按時坐上了大花轎。孬小兒異常興奮,也扶著轎桿一路同行,來到桃花堤。當新郎官迎上花轎時,送親的一位堂嫂看清了他的尊容,面現驚奇。對此石砘兒很是敏感,露出一臉囧相。幸虧孬小兒一下撲過來,高興地攀著他的胳膊打滴溜,似乎對他的麻臉視而不見,讓新郎官頗感欣慰。從下轎、拜堂、到入洞房,新娘子頭上都蒙著紅布,新郎迫不及待地掀開她的紅蓋頭,一位天仙般的佳人出現在面前。他怵頭和她當面對視,幸好新娘子依然端坐垂目,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在眾人的“嘖嘖”聲中,石砘兒喜滋滋地離開洞房。桂蘭這個名字一到婆家就被打入冷宮。她的官方記名是陳田氏,公婆呼其為老大家的,后人稱其為麻大奶奶。為敘事方便,作者在后文仍然沿用她的閨名田桂蘭。
給長輩敬過酒之后,石砘兒把族中年齡大點的、鬧房厲害的小伙子招到到一桌,說:“今兒是哥哥的大喜日子,陪兄弟們一醉方休。”說罷,按喝酒的規矩,不動筷子就一起干了三碗。接下來每動一下筷子捯口菜,就得喝干滿滿一碗,幾輪下來,就開始一個接一個的往桌子底下出溜。當最后一個倒下時,石砘兒已經干了十三碗老白干,縱是海量,也感到腸胃翻騰,頭暈腦脹。他蹭到馬廄里撒下一泡尿,接連噦了幾口,歪倒在土炕上。朦朧間,他突然意識到,今天是娶媳婦兒的日子,孬小兒姐還在洞房等著他呢。天上下起了小雨,院子里漆黑一團。因為洞房的鬧家子都被灌醉了,剩下的都是婦女兒童,說笑一會兒也就走光了。涼風一吹,石砘兒頓時感到頭腦清醒,渾身清爽。他見新娘子雙目低垂,矜持地坐在大炕中間,情不自禁地把她拖到炕沿上,摟住她的頭,貪婪地吞咽女人的體香。石砘兒帶來的風刮得燈光搖曳,桂蘭沒有看清他的臉,直感到一股熟悉的男人氣息撲面而來,陶醉在他的懷里。少頃,她機警地扭頭看看窗戶,低聲說:“別急,看看外面有人沒。”石砘兒在她的額上親一口,轉身出門,查過沒人住的房間、門道、夾道和茅房,急不可耐地回到洞房。新娘怕屋里藏著聽房的,端起蠟燭上下搜索,正好與石砘兒近距離打了個照面。一張麻臉赫然出現在燈光里。她“啊”地一聲驚叫,燭臺失手落地。
和別的女孩比較起來,能自己做主嫁給一個曾經見過的男人,桂蘭感到已經很幸運了。媒人登門提親以來,她每日都在渴望投入那個男人的懷抱。但萬萬沒有想到,他卻長著一張丟人顯眼的臉。但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自己此生、乃至死后都注定是他的女人,再也無法改變了。桂蘭早就聽說過田家和陳家
媳婦兒陰陽差錯那檔子事兒,只是當做故事來聽。出嫁前,她鄭重地向父親求證,得到肯定的回答。父親還對她說,到陳家后,要把婆婆當作母親侍奉,把女婿當做親兄弟愛護,凡事都要多多忍讓、包容。“你爹一輩子的這點心結,就交給你去化解了。”父親說這話時,情感十分的深沉,前所未有。桂蘭這時忽然明白,原來,老爹爹說這些話的用心,是怕她嫌棄眼前這個丑女婿!她是個成熟的女人,清楚地知道,在洞房花燭夜這個重要的時刻,如果表現出絲毫對他的反感,一生都難以彌合兩人的感情裂痕。尷尬在黑暗中持續,她迅速地思考著有利的對策。石砘兒在和生人見面時,十分敏感對方的反應。因為,人對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張臉,而自己的主要缺陷恰好又集中在臉上。從新娘的表情里,他明確地判斷出她驚訝的原因,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等待進一步的發展。他自尊心極強,絕對不愿意娶個討厭自己的人,不管她有多好。他甚至做好了退出洞房的心理準備。
“長蟲!嚇死我啦!”她驚叫一聲,拋下燭臺趁勢倒向他的懷里。
“長蟲?…不怕,不怕,”他把她抱起來親一口放到大炕里邊,說道,“你別動,我會抓它。”他摸出火鐮、火石和艾葉火絨,“咔嚓咔嚓”地打著火點上蠟燭,在墻角認真查找。
“這房里有過長蟲,后來我用石灰把墻洞抹死了,就很少見到了。今兒是不是也想看看新娘子呀?”新娘子的表現讓石砘兒大為愜意,也冒出一句幽默逗她開心。“長蟲在哪兒呀?女人都怕長蟲。你越怕它,它越逗你。”
“看來長蟲也怕你這位長鞭大俠,你一來它就跑,這會兒早出溜到院子里去了。”桂蘭嬌聲細語地說,“快上炕睡吧,我都累了。”這一夜桂蘭積極配合,大男大女,干柴烈火,給以后的夫妻生活開了個好頭。
桂蘭用行動安撫了丈夫那顆忐忑的心,但并沒有治愈他的自卑感。按習俗,婚后第二天要回門,就是新女婿要陪伴新娘子回娘家,拜見岳父和女方族人。石砘兒心里直打怵,找借口說要去趕集買鐮刀,準備收麥子。
“沙姑集有個鐵匠鋪,回來捎幾把就行了。”桂蘭說,“我看你是丑女婿怕見老丈人吧?我爹對我說了,你害天花時他就來看過你,這時都把閨女給你送來了,還會笑話你嗎?”
田保廂根本沒告訴她女婿的長相。聰明的桂蘭撒了個謊,進一步讓石砘兒確信她不嫌棄他的麻臉。
“我不怕見泰山大人,就怕被街坊鄰居那些娘們兒指指戳戳,說難聽的讓你不好受。”
桂蘭撲哧一笑說:“我才不怕她們說哩!…你說實話,我和戲里的那個虞姬誰長得俊?”
“演虞姬的那人扮相不如你好看。”石砘兒實打實地說,“我覺得虞姬應該是個絕世大美人,要不然霸王怎么會那樣喜歡她呢?”
“這就對了,美女愛英雄么。”桂蘭切入正題,“既然一個絕世美女能愛一個花臉的霸王,那么像我這樣一個平常的女人,為什么不能接受一個你這樣的男人呢?在我的眼里,你也是一個英雄。其實,孬小兒早就把你當成英雄來夸耀了,嚷嚷的滿街都知道。這次回門,族人都盼著迎接英雄哩,誰還在乎你那張臉?你不陪我回去,人家還以為我被婆家攆回去了呢,叫我咋說?”
桂蘭連哄帶求,丑女婿只好硬著頭皮去見老丈人。他心理壓力過大,路上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好像要進衙門受審似的。值得幸運的是,一下馬就遇到一個人前來救駕。她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陪著花轎送親的娘家堂嫂。
回門的確是對新女婿的一次考驗。別的不說,光那個下馬威就夠讓人尷尬的。新女婿剛到村頭,堂嫂迅速從迎接的人群里沖出來,跑的比孬小兒還快,不由分說地左右開弓,在新女婿臉上接連劃拉兩下。石砘兒頓感臉上粘糊糊的,立即意識到是被山藥粘著鍋底灰涂抹了。回門時這種惡作劇在鄉間普遍流行,不過一般來說,都是新女婿在眾人面前充分亮相后,才被偷襲的。今天抹黑的提前量太大,人家都還沒有看到新女婿的模樣呢。其實這是堂嫂有意為之。堂嫂和桂蘭很要好,對新郎充滿期待,當送親時第一眼看到他時,不覺大為失落,為自己的閨蜜深感委屈。她早早地給他抹黑,就是不想讓別人看到那張對不住桂蘭的臉,也有發泄不滿的意思。山藥會使皮膚產生搔癢,撓一撓就弄得滿臉黑,石砘兒將計就計,干脆伸手連抹幾下,搞得面目全非。桂蘭湊上來輕聲說:“你能登臺扮演老包了。”
鍋底灰幫了石砘兒的大忙,他一下子放松了,不再擔心人們對麻臉的評論,而且找到了演戲的感覺。他沒有登過臺,但看的多,也就會演了。在陌生的人群中,有孬小兒不離左右的來回攛掇,有桂蘭期許的目光,新郎官應對得體,談笑風生,展現出一個成熟男人的風采。抬著食盒老酒來祝賀的鄉親、朋友絡繹不絕,宴席只好擺在打麥場上。入席喝酒時,石砘兒也沒有洗臉,借助鍋底灰保持著自信,在一片吆五喝六聲中,只發揮了五成酒量,就把滿席大、小舅子們灌得個個趴在地上。
“好呀,都來看呀,長鞭大俠天下無敵!”孬小兒大聲叫嚷。
“呵呵,能喝幾碗酒就稱大俠啦?武二郎十八碗不醉還能打死老虎,這位新郎官要是能喝光這壇酒,也算是和大俠沾點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