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婉兒問:“嫌子孫不興旺?”
“那也不見得。”陳天誠坐起來,趁著夜深人靜、殘月臨窗,第一次向妻子,也是第一次對人敞開心扉,暢談自己的科舉心路。他說,大門門楣上的“耕讀之家”,是曾祖父的親筆題字。他是個秀才。我陳家雖然沒人中過舉,但代代沒有放棄過科考。當初我考中秀才時,年少氣盛,以為只要苦讀,就不難實現“朝為田野郎,暮登天子堂”的夢想。你知道,我曾把你家的書庫翻了個遍,挑出十幾部歷屆進士舉人應試墨卷,夙夜苦讀、背誦,爛熟于胸。每臨考場,下筆如有神助,起承轉合一氣呵成。自我感覺,自己的文章和那些范文也差不到哪兒去了,只是書寫的功力稍欠點火候。既然他們能高中狀元、進士,自己考中舉子應該是綽綽有余吧?但十余年下來,我鄉試、恩科考過五場之多,每次都名落孫山。而那次得以增補廩生的歲考,只不過是僥幸取勝而已。屢次失敗,才使我相信“秀才靠努力、舉人靠運氣”,此言不虛。不知你察覺沒有,近兩年我的進取心已經有些懈怠。其表現之一,就是對那些與考試無關的雜書興趣越來越濃了。特別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妙筆生花,發人深思,簡直讓我著迷。蒲老先生矢志不渝地參加過7次鄉試,都沒能中舉,直到年屆72歲高齡,這位譽滿儒林的暢銷書作者,才享受到朝庭對老年秀才的特殊照顧,破例補為貢生,比舉人還差著一級。四年之后,一代文豪就告別了人世。蒲老先生的坎坷人生,讓我一度陷入迷茫。我在步他的后塵。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中舉,但也寫不出《聊齋》那樣的文字。狀元卷可以接二連三面世,《聊齋》怕不會有第二部了?!澳惆l現沒有,有一段時間,我經常手捧《聊齋》,呆坐著念念有詞,就是在胡思亂想?!标愄煺\最后說,“現在我想通了。自己即是江郎才盡,也還是要考下去??瓶汲休d著家族的希望和進取精神,也只有不斷地進入考場,才不會錯過偶然的機會。等到我考不動了,也要看著兒子、孫子考下去。我就不相信,要是今后陳家連出十個秀才,難道一個舉人也攤不上么?沒準還會蒙上個進士及第呢!”
“聽我爹說,官可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要是祖墳風水不好,再費勁也是白搭。”對丈夫這種愚公移山的精神,柳婉兒無可置評,只是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老陳家祖墳多次請堪輿家看過,陳老仙更是進行過精到地研究,風水在上好之列。”陳天誠忽然眼睛一亮,挺直腰板吟詠起來,“背靠金山,面向綠野。山上果木蔥籠,山下松柏成行;空中鶯歌燕舞,田間五谷飄香。層層疊疊,外拒蕭殺之氣;上上下下,內聚無限生機。左有大河故瀆,時見洪流浩蕩,氣勢滂沱,儼然青龍時隱時現;右有跑馬金堤,古來雄渾威武,橫亙百里,豈非白虎間伏間行?…”
“好啦,好啦,別拽酸文了!”柳婉兒打斷他的陶醉,“聽話音好像你陳家祖墳風水不錯。那就好,咱這個兒子挺機靈的,那就好好供他讀書是了。”陳天誠這段說辭不是臨時編的,而是早已成文在胸。他在科考路上鍥而不舍,大概祖墳的風水也給他帶來不小的動力。
“唉,咱石砘兒缺失了官相,學文學武都派不上大用場了?!标愄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靠在墻上,喪氣地說?!霸奂业匾膊簧倭?,總得有人操持打整,就讓他專心務農算了。種地畢竟是咱莊稼人的本分,也是個根本;讀書做官不過是個盼頭而已?!?
“你是說麻臉不能做官?不是說康熙…”她的話沒說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當初兒子麻臉后,柳婉兒總是高興不起來。丈夫在被窩里勸她說,臉上有麻子不算啥事兒,康熙帝還是麻子呢,有誰小看他了?但是說過后他又后悔了,一再叮囑妻子要絕對保密。像這種議論皇帝缺點的事兒,是犯禁的,弄不好會殺頭,最輕也得拿掉帽子上的銅疙瘩,革去功名。此時聽妻子又要提起,嚇得渾身一激靈,趕忙捂住她的嘴。官場有句話“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不該說的,對老婆都是不能講的。怪不得自己老是不能中舉,修養淺薄??!如此下去怎能混在官場呢?…陳天誠越往深處想越害怕。大清朝建國以來,自始至終都存在一股反清復明的思潮和勢力,朝廷對此嚴加防范,實行高壓政策。他不由地探身看看窗戶,擔心被人偷聽。柳婉兒“撲哧”笑出聲來:
“老夫老妻啦,誰還偷聽!看把你嚇成啥樣兒。…你知道我要說啥呀?”
“噓…”他想阻止她。
“你不是說過,康熙皇帝用人主要看人品、不光看長相嗎?”柳婉兒自顧自地說下去,“就這一個兒子,咱下功夫好好調教調教,讓他在人品、學問上好上加好,彌補長相不足,不一樣能做個好官嗎?”
“世上有幾個康熙帝??!”秀才慨嘆道,“曾文正寫了一本書叫《冰鑒》,就是寫怎樣通過看面相選用人才的,時下在官場上還是很流行的呢!”
“你說的這個曾文正是個啥人呀?為啥當官的都聽他的呀?”
“曾文正就是曾國藩,帶兵打敗長毛的那個人,被譽為中興名臣。朝廷封他一等毅勇侯,前幾年剛去世,謚號文正,因此都稱他為曾文正?!?
“這么一個有出息的人,咋能以貌取人呢?”柳婉兒怨氣十足地說。
“我看《冰鑒》寫的還是滿有學問的,不是平常說的‘以貌取人’那么膚淺?!标愄煺\
說,“不管怎么說,面相缺失總是不討人喜歡的,在官場上更是如此。古時選拔官吏就講究判、書、言、身四字訣,這‘身’就是看面相。其實根本走不到選官那一步,在蒙童進行到院試階段,每位童生都要據實填寫身高相貌特征,考官見是個麻臉,當下就拿下來了,連秀才資格都拿不到的;要是瞞報,像我這樣的擔保廩生就擔責了?!标愄煺\還想引經據典論述下去,發現妻子已經轉過臉去了。柳婉兒心里很苦,感到自己已經沒路可走了,開始踅摸退路。
柳婉兒的奶奶死在割麥的時候。十年忌日這天,陳天誠陪她回娘家上墳,正好路過那塊陪送來的體己地。這天五舅雇了幾個短工,一大早披著夾襖就開鐮了,等到夫妻倆來到跟前時,麥子已經倒下了好幾壟,五舅他們的身影在遠處縮成幾個黑點,風吹麥浪,時隱時現。這時桃兒挑著擔子來送早飯,一頭是竹籃,一頭是水筲。見秀才的轎車過來,她把竹籃和水筲撂在地上,兩手橫托著扁擔,恭恭敬敬地立在路邊麥茬地里。桃兒在陳家呆了不到兩年,五舅從關東一回來,她就離開了。
“你是桃兒?兩年多不見就出落成大閨女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長高了,人也水靈了?!悴攀灏??”柳婉兒從車上下來,看見桃兒倍感親切。
“回大奶奶的話,俺都十六了?!碧覂旱皖^看著自己鞋幫上的繡花,羞澀地回話。齊刷刷的劉海兒遮住飽滿的前額。
“送的啥飯???”
“新麥烙的白面餅和咸雞蛋,還有綠豆湯?!碧覂悍畔卤鈸?,掀開籃子上蒙著的籠布給大奶奶看,兩只大眼睛撲閃撲閃地說,“上午飯吃面條,還準備了臘肉和黃瓜拌粉皮兒?!竽棠炭葱袉??”
“好!好!把過年不舍得吃的好東西都送到麥地里來了。”柳婉兒回頭對秀才說,“五舅可會做人哩,不管是對主兒家還是對扛活的,都挺實在的。這閨女也挺勤快懂事兒,一個好人家。…我問閨女,有人提親了嗎?”她想起五舅曾托她給桃兒找婆家的往事兒。
“沒,…家里還沒顧得上哩。”桃兒的臉紅到脖子根兒上,但她很快轉換話題,說道,“面餅和綠豆湯是我做的,都還熱乎,請大奶奶嘗嘗吧?!?
“餅就不嘗了,喝口綠豆湯吧,說半天話嗓子也發干了?!?
桃兒從籃子里掏出兩只醬色厚底的粗瓷碗,用筷子撥拉開浮在綠豆湯上的籠篦子,(籠篦子可減輕行進中湯水的晃蕩)舀了一碗給柳婉兒,又舀一碗端到秀才面前,雙手捧著奉上,輕聲說,老爺解解渴吧。陳天誠坐在轎車御座上,似是漫不經心地瞭望著一望無際的麥浪。他和所有出身于自耕農的秀才一樣,農活都是從小都干的,也沒有多少擺闊的家財,這次出行,是在轎車上套了一匹青騾駕轅,親自趕車送夫人回娘家。陳天誠面對面地瞄了桃兒一眼,伸手去接碗,無意間碰到她的手指頭,突然一激靈,渾身的血立即涌到臉上。他自幼在學堂讀書,除了妻子和小嫂子,很少接觸年輕女人,此時鬼使神差的失態了。為掩飾尷尬,他轉過臉邊喝邊瀏覽景色,然后把空碗遞給妻子,再沒敢看桃兒一眼。桃兒把碗放進竹籃里,拾起扁擔說:“大奶奶,我爹他們快割回來了,我得把飯挑到那顆松樹底下,侍候他們吃飯。”說完抿嘴一笑,挑著擔子一扭一扭地離去,又粗又長的大辮子鐘擺似地拍打著翹凸的圓臀。五舅和他請來的麥客都是高手,甩開鐮刀都有爭強斗勝的心思,半里長的地身,割上一個來回都是不需要直腰的。因此,他并沒有看見主人家的車駕蒞臨。
“長的比她娘還俊氣?!绷駜憾⒅覂旱谋秤罢f,“可惜腳裹得不夠狠,稍大了點?!彼挥傻氐皖^瞄一眼自己的三寸金蓮。
“五舅這樣的人家,里里外外還指望閨女幫著干活呢,像你這樣的三寸金蓮,怕是挑不起這副送飯的擔子?!脙海{!”陳天誠趕車上路,意猶未盡地借題發揮,“誰都會覺得小腳行走不便,讓女人遭了不少罪;可是,誰都看著小腳順眼。康熙帝曾經下詔嚴禁女人裹足,違者拿其父母問罪,可硬是禁不住,稍一放松,很快就回潮了,連旗人女子也樂此不疲。后來乾隆帝又多次降旨嚴禁,也只是煞住了旗人女子的裹足之風,漢族女子依然照裹不誤,搞得皇上也沒轍了。歷代王政到了下面就變樣,像我們這樣的窮鄉僻壤,恐怕連皇帝的裹足禁令都聽不到,何言禁止呢!想那康熙大帝何等威武,他能橫掃天下,勢如破竹,卻禁不住民間裹足風,你說怪也不怪?”
“聽你的話音兒,好像喜歡大腳丫子,是吧?”
“怎么說呢,我是讀書人,以忠君報國為己任,總認為皇上是對的,應該服從;可我又是個鄉下俗人,大家都說好的東西,我也覺得好。”秀才不覺動情,伸手去摸她盤起的小腳。
“去,去!還不如小時候守規矩,越大越沒出息了?!绷駜杭傺b嗔怒地撥拉開他的手?!拔以谙?,桃兒的腳要是再小些,就能找個稍好一點的人家,可惜了的一個挺俊的大閨女?!?
“我看她這腳也還說得過去,何況她還有一副好身條和一條討人喜歡的長辮子?!标愄煺\說。柳婉兒敏感地覺察到,丈夫對桃兒產生了好感。桃兒在陳家那陣子,眼里有活,手腳利索,又特別溫順聽話,也贏得她的歡心。
“可是人家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哩,她拖著這么老長的辮子,還能有啥見識?”她想再驗證一下自己的推測,沒話找話跟上一句。
“你沒聽古人說嗎,女子無才便是德嘛!”
柳婉兒“嘿兒嘿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