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家村人從教堂領來糧食和種子，忙著搶種秋季作物，沒人去教堂做禮拜，更沒工夫聽神甫布道。但都承認自己接受過洗禮，是天主的人，有資格享受教民特權。神甫心里卻不踏實。他制定了個時間表交給邊賽龍，打算每周到O城巡回布道一天，讓七名信眾按規矩單獨受洗。頭幾次還行，邊賽龍趕著大車照數拉來鰥寡孤獨，但越往后越不好湊數，都有理由回避進教堂。有人說的更難聽：不是都受過洗了？還脫了褲子放屁費那勁兒干啥！邊賽龍對神甫說，照這樣下去，三年也洗不完；不如讓族長代表全村受洗，在祠堂宣布一下就可以了。神父表示懷疑，說西方在受洗問題上還沒有代表制先例。邊賽龍引經據典，闡述中國和西方的不一樣。大清帝國沿襲歷史上的治國基本路線，即是“三綱”、“五常”。就“君為臣綱”來說，假若皇上受洗了，全國臣民百姓就都跟著成了教徒。那么，根據“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信條，一家之長受洗，毫無疑義代表了全家男女老少。在同姓族群中，只要不涉及錢財地產等物質厲害，類似在教這種事情，各家各戶還是聽族長的，他只須在祠堂祭祖時打聲招呼就行了。從邊賽龍的話語中，神甫也驗證一些耳聞：邊家村雖然全村入教，但并沒有按要求禁止拜神祭祖。鄉村的習慣勢力根深蒂固，需要用極大的耐心慢慢改造，欲速則不達。無奈之下，神甫采納了邊賽龍的建議，但心里畢竟還是不踏實。
在機緣巧合下給一名嬰兒做洗禮，是神甫的得意之作。族長給孫子起名水生，以紀念他奇特的降世。神甫給水生起了個教名，叫亞哥，兩位幫了大忙的教徒邊賽龍和醫師瑪利亞，分別成了他的教父教母。亞哥表面意思是東亞的兄弟。實際上，亞哥的另一種譯文叫雅格，是一位最早殉教的圣徒。亞哥的確修成了雅格的風骨。六十年后，面對鬼子的東洋刀，英勇不屈，壯烈犧牲。
陳天誠鄉試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他相信秀才中流傳的一句話，就是“秀才靠努力，舉人靠運氣”，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懊惱和悔恨。他也不敢漏過每一次機會，運氣總是青睞持之以恒的人。O城的貧困決定了當地教育資源的貧乏，貧乏的教育資源決定了中舉的人數。縣志上說，在大清朝最后的100年間，O城縣只出了兩位舉人，這和當今老少邊窮縣份大學生人數少是一個道理。鄉試中舉渺茫，陳天誠就把希望寄托在三年一次的歲考上。這年，又一位省教育總管學正上任，蒞臨本縣主持歲考。第一場是附加場，考試解經、史論和詩賦。這場本該由學監監考，因學監回家奔喪，臨時請知縣譚國安替代。第一場考完后，有15位秀才勝出，進入學正大人監考的正場參加考試，陳天誠是其中之一。正場管理嚴格，試題有《四書》文兩篇和五言六韻試貼詩一首，大考官學正當場寫在木板上，并大聲念給考生聽。考試收卷時，忽然從窗外拋進一個紙團，落在大考官腳下。他撿起來，不動聲色地放進袖筒里。發榜時，只有四名榜上有名，陳天誠名列榜首。原來，在前一場附加考試中，11名考生作弊行為暴露，被統統拿下榜來。科舉考試中的作弊現象十分普遍，除了作案工具的科技含量不如當今之外，其手段之高超，足讓如今高明的騙子嘆為觀止。在這次案件中，作弊者手段并不復雜，但極富想象力，出奇的膽大。作弊者竟將多份答卷掛在監考官譚國安的后背腰帶上，讓考生取來照抄。結果，沒有拿到答卷而落選的考生忍無可忍，直接向學正大人進行了舉報。
作弊的考生受到嚴厲處罰，有的降級，有的干脆被革除了功名。監考官譚國安被問責。幸運之神降落在陳天誠頭上，成為這次事件的受益者。他的誠信和學問得到考官大人的認可，被提拔為廩生。廩生每年可以享受4兩銀子的膏火費，還具有為應試蒙童具保的資格，得到數量不等的擔保費。更重要的是，廩生有機會被選拔為貢生。一旦登上貢生這個臺階，就可以進入官員候補行列，有機會撈到實缺，十年寒窗也算有了出頭之日。除鄉試之外，這是科舉制的另一條晉升臺階，以鼓勵讀書人在學而優則仕的道路上，鍥而不舍地走下去，可謂用心良苦矣。
O城歲考作弊事件影響很大，以致鄰府教堂的一位傳教士也有耳聞，把它寫進自己的書里，讓全世界都知道了。陳天誠成了本縣小有名氣的學人，道德文章稱頌一時。古渡鎮崔武舉慕名送來聘書，高新聘請他做家庭私塾教師。桃花堤村民更是感到自豪，先是推舉陳天誠做了廟會會首，又要選他當首事，被他以教書為由婉拒，推薦同學二陰陽當了首事。當時村級沒有官方首腦，首事就是全村最高領袖了。不過，遇有重大事件，首事二陰陽就會找陳天誠一同出面。這表明，陳天誠一只腳已經踏入鄉紳行列。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傳帖全縣鄉紳名流，聯名狀告知縣譚國安縱吏違規收稅、橫征暴斂，造成數起刑訊致殘、逼死人命案。經省府稽查，認定譚國安還有救災不力、貪污賑災糧款等罪狀數條。巡撫具表參奏，把O城縣餓死人的責任也扣在他頭上，終被拿去治罪。
俗話說，人無千日好，月無十日圓。人總會有失意的時候，失意的時候往往比得意的時候還要多。女人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她的受寵和遭貶，多半是隨著生兒育女的音符跳動的。石砘兒之后，柳婉兒一連懷了四個孩子，但三個都夭折了，只存活下來一個女孩兒。最后一個孩子遭遇難產，陳天誠堅持舍兒保妻，才救下她一條命。柳婉兒心力交瘁，感到自己生育的源泉漸行枯竭。大清朝是個人口膨脹的朝代，人口的生產指標受到每個家族的瘋狂追捧，多子多福的觀念深入人心。老陳家緊跟主流，也有著明確的發展目標，那就是子孫多多益善，土地成方連片。大清朝人口爆炸式增長，但土地還是原來那些，又沒有開發出別的生財門路，于是整個國家愈來愈弱。但作為家庭，卻有可能做到土地和人口同步增長，繼續發達。當然，這會伴隨著不少人家庭喪土地為代價，那就得認命了。老陳家地畝倒是有增無減，但人丁不見興旺，人氣大減。公婆嘴上不說，臉上早已晴轉多云，時而陰云密布。說吧也是，守著一個單根獨苗，萬一有什么不測，秀才這一股就會落到斷后絕戶的下場，那可就真的罪孽深重、無法向祖宗交代了。人是第一位的。沒有人，置地再多又留給誰呢？在這種處境下，哪家老人還會有好心情呢？柳婉兒深感內疚，也隱隱感受到來自整個家族無聲的壓力。
一天，婆婆首先發難了：“娘的心勁兒越來越差，不能幫你操持家務了。老二家
的帶著孩子，也指望不上。咱這個家還靠你撐哩，把身子累壞了可咋辦？…娘想了又想，該給你找個幫手了。”
在土里刨食、靠天吃飯的農村，老陳家是靠代代勤儉持家才維持溫飽有余的，男耕女織，老少都得干活。家里雇了個長工，負責常年打整牲口，帶領短工干活。但從來沒有雇過保姆、丫鬟之類的女傭，更不會雇個管家助理。聽話聽音，柳婉兒明白，婆婆是想給大兒子娶個小了。娶小，就是娶二奶。這是富戶人家男子的普遍選擇。她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但沒想到這么快就逼上門來了。她心有不甘。人說“三十不浪四十浪”，這話放在柳婉兒身上，尤其貼切。直到年近四十，她才品味出自己那個小女婿的男人作為，開始享受到女人的滿足。她什么都愿意和人分享，唯獨不愿與另一個女人分享屬于她的那個男人。但是，現實很殘酷。女人的情感歷來是不被照顧的，她們的主要使命就是生孩子。人老珠黃，孩子也不能好好生了，就得被淘汰出局。
柳婉兒還想硬撐幾年，彌補一下早年的情感虧缺，于是故意裝糊涂，回答婆婆說：“娘，您勞碌了一輩，早就該享點清福了，如今孩子也都離了手，就別操心過多了。…都有我哩，我還年輕哩。”
婆婆是過來人，怎能不明白媳婦兒的心思？只是因為她在家庭中的經濟地位不比尋常，才不好強硬地實施既定方針。不過，她的老臉拉的越來越長了。柳婉兒想，兒子得過天花就一輩子不再得了，養一個兒子比養兩個還牢靠。雖然是個麻臉，憑自家的土地和房產，娶個媳婦兒沒有任何困難，起碼秀才這一股的根是保住了，陳家傳宗接代沒有問題。有了這個理由，她故意忽視給丈夫娶二奶的必要性。柳婉兒的皮膚又白又細膩，是少有的那種曬不黑的女人。可能是人家出生在河邊的緣故吧，在沙窩里這些黑不溜秋的女人堆里，顯得特別水靈，格外的俊俏。陳天誠是個成熟的男人，當然滋生了些許好色的習性，但對三里五鄉的女人，他從來都不認真瞧上一眼，大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矜持。柳婉兒雖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若用“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古語來形容，他認為是貶低自己的內人了。特別是在哺乳期，以及斷奶后初懷身孕的那些時光，她身上煥發出攝人心魄的誘惑力，讓他格外享受。母親曾經多次提示，為陳氏家族考慮，該取個小了，他都當作耳旁風。他也根本想不起，還能有啥樣兒的女人，能夠替代自己這位大風刮來的美人。柳婉兒得知丈夫的態度，很受感動，更加體貼入微地服侍他，并盡力調動自己的激情，讓正值精力旺盛期的他，滿足情感需求。
陳天誠深受圣賢之道熏陶，一向文質彬彬，平時連行周公之禮都中規中矩、注意自行節制。又一次秋闈落第之后，柳婉兒一上炕，就受到丈夫暴風驟雨般的關愛。人說男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又憋了半個多月，瘋狂一下可以理解。開始時柳婉兒這樣想。但接下來幾天，她發現丈夫的精神頭兒有增無減，竟讓她有難以招架之勢。
“咋啦?你是吞煙泡了吧？”一天夜里，她亦嗔亦笑地問。據說抽大煙能夠增強性欲和精神頭兒。
“老陳家族對子弟有三大戒律：賭博、吸土、逛窯子，違者嚴懲不貸，我可不敢沾邊兒。”陳天誠氣喘吁吁地說。
“那你是哪來的那么大精神頭兒？”
“稀罕你唄！”
“房事太勤會把身子掏空的。你還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時候長著哩！”老人都說縱欲無度、失精過多會傷害身體，折損陽壽，柳婉兒心疼丈夫，于是拿這話勸他。
“我的身體壯著呢，就是怕你以后不中用了。”
“我們家老人都活到七十以上，放心吧，我會把你從小侍候到老的。”
“你誤會我的話了。…我還想要個兒子，怕你來不及給我生了，得抓緊呢。”
柳婉兒“撲哧”笑了，旋即意識到他說這話的份量，于是說：“我也感到身上來事兒有些不正常，也許這塊堿地就拿不住苗了。能生就生，不能生就算，這就看我命里有幾個兒子了。”
“咱家堤西那兩塊堿地，年年都沒有撂荒過，管它拿住拿不住苗，也得搖耬下種啊！…播下種子就有盼頭。”
“咱已經有個兒子等著給你續香火，還怕絕戶嗎？”
“老大得過天花就不會再得了，等于有了護身符。我不擔心抱不上孫子，而是心里有所不甘。…”秀才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