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旱缺雨,眼看夏糧絕收,糧價飛升,地價大降。大戶趁機糶出陳糧,從小土地所有者手里收購土地。歷來土地兼并都是從災荒開始的。老陳家和所有的富戶一樣,平時省吃儉用,就是想積攢糧食,待價而沽,買進莊子和土地,為不斷增多的子孫每人留下一份賴以養家的耕地。家里土地越多越好,子孫越多越好,是這里的富戶和貧戶共同的愿望。貧戶為一家人眼下的生存而拼命掙扎,富戶為將來子孫的溫飽而殫精竭慮,從這個角度看,二者都活的不輕松。一場官司耗盡了陳家的浮財和存糧,除了自家吃飯,還要接濟揭不開過的族人、親戚,這次擴大耕地的機會就錯過了。再說,本次災荒不比以往,少地戶不再一味地把典賣土地作為度荒的唯一手段,而是像五舅那樣,眼看年景不好就舉家下關東,保全土地。這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一帶大地主比較少,有近四成的土地始終保持在散戶手中,也和闖關東有關系。沙東鄉大戶馬圖豪大發災荒財,越過沙河跨鄉到桃花堤求購耕地,但獵獲寥寥。因為,即使有人不得已用土地換取下關東的盤纏,也愿意典押給族人,好以后贖回。
平常年景,青黃不接是貧困戶最難熬的日子;而今年,除少數富戶還能挨過去,連中等戶也斷糧了。值得慶幸的是,陳家英明的祖先,在桃花堤栽下了幾千顆杏樹。除了榆葉和榆錢,杏樹葉就是最好的充饑食料了。靠了取之不盡的杏葉,桃花堤村沒有餓死人。需要說明的是,因營養不良,不少人得了浮腫,其中年老體弱或有病在身的人,就沒能挺過災荒年。但官方把這些死者定義為病死,沒有列入餓死科目。桃花堤只是特例,其他村子就慘透了。所有的樹都被剝了皮,變成光桿兒,整個春天連芽兒都沒發出來。與桃花堤沾親帶故的,都跑來采摘樹葉,嫁來的新媳婦就有十幾位。在以后百十年間,特大災荒發生過三次,都是杏葉救下了桃花堤。
由田保廂主持,在沙姑集支起粥棚,用義倉的米熬大鍋粥賑濟災民。幾口殺豬鍋一天到晚不停火,仍然打發不及嗷嗷待哺的人群。田保廂是郎中,用治病救人的態度對待領粥吃的人,把粥作為他抓出的草藥,嚴把質量關。每鍋粥熬好后,拿根筷子插上不倒,才能往碗里盛。粥里還摻些黃豆,以增加營養。隔著一條沙河的沙東鄉沒有建成義倉,雖有富戶行善,也只能提供一碗米湯。有些孝子為給病弱的老人找碗稠粥,也跑過來排隊,田保廂為其孝心所感動,總是優先照顧。僧多粥少,個把月下來,眼看義倉告罄。想捐的沒糧,有糧的又不想捐,愁煞了田保廂。他挨戶求告,所得總也填不飽幾口大鍋的饕餮。幾經斷炊,人群哭號連天,讓人心顫。
縣城的學院因饑荒而放假,陳天誠也幫著四處籌糧。這天他來到鴨脖灣丈母娘家,發現幾條滿載糧食的大船駛來。為首的一條靠攏馬頭,一人敏捷地跳上岸來,竟是原O城知縣楊辛正。原來,楊辛正在回鄉的路上接到上諭,命他速回北京,參與救災活動。從山西回京的同鄉告訴他,由于楊老先生傾盡財力救災,本鄉還沒有餓死人。巡撫已經截留20萬軍餉救濟山西,曾在山東組織救災的傳教士李提摩太,也趕到山西去賑災。家人能活過這個災荒年,已是萬幸了,楊辛正感到欣慰。他受命在京津一帶籌措糧款,然后發往災區。他惦記著O城百姓,特別動員O城在京官員捐出一筆善款,到天津糴進雜糧,親自押船送到O城。楊辛正的到來,扭轉了O城的救災形勢。崔武舉在楊辛正的影響下,倡議富豪名士捐款賑災,得白銀兩萬余兩,在天津設立平糶局,源源不斷地將雜糧運至鄉間集市。對于占人口多數的自耕農來說,只要有了平糶糧,就能夠通過典押借貸度過難關了,災荒畢竟是暫時的。沙姑集的粥棚得到接濟,維持著周遭村莊的生氣,直到秋糧下來。
譚國安打開官倉和義倉,也在舊縣署大院支起官辦粥棚,擺開賑災架勢。為細水長流、保持救災大旗不倒,從大鍋里舀出來的不是黏糊粥,而是比黃河水還清的米湯,一大碗灌進肚去,撒泡尿肚皮就又貼上了脊梁骨。即使拿到了賑災銀、平糶米,他這粥棚的產品質量也沒有得到提升,除了上司視察那天,都始終如一。就是那幾鍋好粥,事后也被縣署役吏們用瓦罐提走了。
比起官辦粥棚來,教堂的賑災要實惠大發的多。災荒的降臨,威脅到窯子街的繁榮。邊賽龍秉承府城神父的指示,租下兩座關門的窯子院,改造成臨時教堂和育嬰堂。教堂大門外也搭起棚子,支起了大鍋,過往行人都可在這里享受施舍,米粥的質量比沙姑集粥棚的一點都不差。如果你要進教堂聽神父布道,還可以受贈一串銅錢,足夠買兩個燒餅,有時就直接發燒餅。至于有意愿入教的男女,接受洗禮后,每人都會肩扛起一袋小米、手提一兜黃豆回家,吃光了還可以再領取。來教堂喝粥的絡繹不絕,聽布道領燒餅的多是流浪漢和乞丐。至于接受洗禮,人們像進入鬼門關一樣恐懼,即使全家面臨絕境,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背叛自己的祖宗和風俗文化。但傳教士有著驚人的毅力和堅持,也有極好的判斷力。他們發現,如果說堅船利炮迫使皇帝打開了中國的大門,那么眼下的大災荒,就是撬開鄉下人頑固思想的絕佳機會。畢竟,生命是最重要的。鄉下人可以不在乎死后上不上天堂,但一定珍惜當下活著的生命。邊賽龍比洋人更了解自己的同胞。村民寧可坐以待斃也不敢入教,主要是來自社會輿論的壓力。而其中,族人的指責又是重中之重。他選中了本族族長作為突破口。當地習俗,本族中輩分最高、在同輩中年紀最大的那位,就是當然的族長,不能世襲,也無需選舉。族長受到族人的尊重,至少沒人敢當面頂撞他。他的影響力大小,則和他的聲望和財力有關。
邊賽龍稱呼族長為六爺。六爺并不富裕,但德高望重,處事公道,大號邊老重。他的態度,往往是族人的風向標。邊賽龍先后加入會道門、天主教,都被邊老重視為異端,在村里一直抬不起頭來。災荒持續到晚春,全村除包括邊賽龍在內的兩三戶以外,都頻臨餓死邊緣。族長一籌莫展。他自己家也把留作夏播的種子都吃光了,也就意味著秋糧無收。族長只有一個兒子,兒媳生了五個女孩兒,又有孕在身,即將臨產。郎中號脈說,這第六胎是個男孩兒,讓他好一陣高興,打消了下關東的念頭。眼下,只能賣掉那十幾畝好地維持家人生存了。地是他的心頭肉。若是把地賣了,孫子就只能去扛活,免不了當光棍兒,他這一股就會絕后,自己在陰間連個紙錢也收不到了。正在族長為難時,邊賽龍扛著小米提著黃豆送上門來,說是教會發的賑災糧,他給捎回來了,根本沒提入教的事兒。臨走還說,天主待見好人,六爺會受到天主照顧的。以后每臨斷炊,邊老重一大早起來,總會發現一袋糧食戳在門外,讓全家感激不盡。受到邊賽龍的鼓動,族中幾戶窮人最先接受了洗禮。他們地無一壟,靠打短工、乞討為生。現在,這些本來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生活反而有了保障,讓餓肚子的鄰居刮目相看,邊老重也淡化了對他們入教的不滿。邊賽龍和這些新教民,也不時接濟一些鄰人,并勸說他們入教從而享受到各種優惠待遇。但稍微有點體面的人,都無法克服對外來文化的恐懼感,放不下祖先和祖先留下的信仰和習慣,沒有去教堂接受洗禮。不過,教堂的救濟還是接受的。生死之間,不吃嗟來之食的人畢竟少之又少。
族長兒媳難產,呼號一天一夜就是生不下孩子來。遇到這種情況,最好的結果是只保其一,大多是母子雙亡。接生婆已無能為力,邊老重已近崩潰。即使孫子或兒媳能留下一個,也是他不可承受之重。邊賽龍聞訊,立即請來了育嬰堂的女醫師。自新建教堂和育嬰堂后,府城教堂的神甫就經常來O城布道。他聽說是族長家中有難,也陪醫師來到邊家村。天主教一心要大力發展信徒,把目標選在貧窮的鄉村。但是,鄉紳和族長掌控著農村,是傳教士的主要對手。而且,這些鄉村的統治者已經發現,天主教在與他們爭奪群眾,爭奪勢力范圍,是比本地會道門危險得多的大敵。傳教士想讓這些族長信教,無異于與虎謀皮。這次機會,神甫相信是主的安排。產婦骨瘦如柴,已經筋疲力盡。生孩子是個力氣活,首先得讓產婦長些力氣,不然孩子是無論如何也生不出來的。醫師讓支起一口殺豬鍋,燒了多半鍋溫水。神甫面對大鍋雙手合十,祝曰:“天下唯一的神上帝聽稟,請您偕同您的圣子和眾神降到水上,使這位可憐的嬰兒和她的母親再生吧。阿門。”神父和所有的男人都到大門外回避。女醫師指使女眷們把產婦放進水里。她們老大不解,疑慮重重,但活馬當成死馬醫,也只好聽這位洋接生婆擺布了。醫師拿出隨身帶來的紅糖,把濃濃的紅糖水喂進產婦嘴里。過了一個時辰,產婦開始發力。奇跡終于出現了,一個男嬰誕生在殺豬鍋的血水里,母子無恙。
消息不脛而走,全村的人都跑來看稀罕,擠滿了一街筒子。神甫在華北傳教十年,從來沒有如此受人關注。他站在族長門口的臺階上,望著烏壓壓的男男女女,發現是個布道的好機會。神父沒有空泛地講大道理,只是說,這孩子罪責沉重,在誕生的路上就遭到魔障阻擊,幸遇天主搭救,才得以來到人間。他一出生就在神甫的見證下受到浸洗禮,不僅洗清了生前欠債,也洗凈了原罪。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這孩子天生就是主的人,請家長給他選擇的自由吧,主會賜給他幸福,并提攜他升入天堂。”神甫嚴肅地望著身旁的族長,期望著他的回答。
“讓我也跟著孫子一塊兒做伴在教吧!”族長突然跪下說。神甫受寵若驚,忙把他攙起,請他繼續說下去。族長說,咱鄉下人最重孝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天主救了我孫子,讓我邊老重沒有落下不孝的罪名,感激不盡。人說大恩不言報,我就用在教表達心意吧!皈依洋教祖先會不高興。但列祖列宗最關心的,還是留下他們的根,連綿不斷地繁衍下去。就沖這一條,祖宗在天之靈也會原諒我的。
“說得好!”邊賽龍趁機鼓動說,“麥季已是絕收,眼看秋種季節快要過去,旱災還是不退。大伙兒都在說,往后還有活路嗎?我說有。只要接受洗禮,成為教民,就會受到天主的保護,讓一家人有飯吃,逃過眼下這一劫。…族長都在教啦,大伙還猶豫啥呀?”
是啊,族長都說在教沒事兒,咱還怕啥?生存的欲望沖破了一切藩籬,人群中紛紛響應,要求在教。神甫大為驚喜。他心里正在琢磨,這么多人去教堂接受洗禮,得需要多長時間啊?忽然一陣大風刮來,卷起漫天黃沙。人群聚集,想跑都跑不動,只好抱頭蹲在當地。風是雨頭。果然,烏云緊隨著黃風來到頭頂,銅錢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落在頭上。久旱逢甘霖,人群爆發了,又叫又跳,沒人跑去避雨。邊賽龍忽然來了靈感,運動功力高聲叫道:“天主顯靈,降雨救災。讓我們邊家村人湊著這場神雨,集體接受洗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