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O城知縣的叫譚國安,年過三十也沒有考中秀才,家里花錢給他捐了個貢生。像他這樣通過捐納走向仕途的,稱做雜途出身,很難被委派實缺。譚國安頗有活動能力,常年漂在京城,尋找關系在衙門間走動,謀取臨時官差謀生,有名叫差使。不要小瞧差使這角色,只要心黑手狠,再有些歪點子,還是不少撈錢的。譚國安不安于當臨時工,拿出做差使撈到的錢款,捐納了一個候補;又花錢多方運動,才得到O城知縣這個實缺。當他一路燒錢來到任上時,已經囊中羞澀,收到的那點履新禮金,不過是杯水車薪,難以解渴。于是,他很快接受役吏們的建議,下令立即鋪開下忙,新賦舊欠一并催繳。一切財富都來自土地,只有收足地丁銀,才能多創屬于自己的浮收。譚國安第一次掌控聚斂財富的主渠道,如同發現金礦一般,叫他如何不用心?他親自出馬,每天帶領長隨、皂頭下鄉明察暗訪,一是探一探自己的財源究竟有多大,二是預防手下書吏截留太多,和自己爭搶飯碗。他發現,各鄉征收的標的和館藏魚鱗冊所載差距很大,書吏和鄉紳的話都難以相信。他曾直接詢問過村民,大多閉口不言,惹得跟班動手打人,也掏不出半句實話。譚國安大動肝火,一邊直接抓大戶,一邊放手讓三班衙役盡施手段,抓人抄家,催糧逼款。縣署大院一下子變成人間地獄,每天都有村民被押來打板子、站囚籠。
一日,鄉保來到清泉學院,向陳天誠出示了縣衙的“催糧批稟”,說他名下有50畝地,三年欠稅沒有上繳,要他五日內把銀子直接送到縣署大院。鄉保臨走說:“縣太爺發脾氣要拘押你,我給衙門里好說歹說,打了保票才沒有派皂頭來??旎厝セI備銀兩,別家挨了鞭子再過河!”陳天誠從來不過問家里完糧納稅事物,但他知道陳家從來不欠稅。前不久,家里大車剛來過縣城,糶出一車新麥、陳谷,就手交清了稅款。他不敢大意,急忙跑回家,一問才知道,是新任縣太爺搞錯了征稅對象。
柳婉兒的嫁妝地登記在丈夫陳天誠名下。在以后的十年中,柳婉兒又讓佃戶五舅把地租轉換成了土地。因此,在縣署掌管的魚鱗冊上,陳天誠名下共有土地50畝。一般通例是佃戶只管交租,田賦由地主繳納。但也有通過協商兩家各負擔一半,或完全由佃戶繳納的,只要在收稅書吏那里記錄在案就可以了。陳天誠名下的50畝地,就屬于后者,一直是由租種者五舅完稅的。知縣譚國安不知就里,發現魚鱗冊上的秀才竟然抗稅不交,立即當做典型,意欲殺一儆百。到了三天頭上,陳天誠來到縣署衙門。
縣署是個三進大院。前院三間正房是大堂,兩側為曹吏住房。大門上有譙樓,門里豎立一架登堂鼓。大堂后面是知縣會客廳,稱二堂。再后面就是住宅區了。陳天誠見了門子,說要覲見太爺。門子不說話,先伸出手掌來,上下扇動,眼睛斜看著上方。陳天誠一時不解其意,呆呆地等他回話。門子回頭瞄他一眼說:“規矩呢?”陳天誠忽然明白,他是在討“門敬”,就是小費。門子沒有薪資,門敬是其主要收入,這已是衙門老例,也就是規矩了。陳天誠兜里有些碎銀子,出手大方。門子立即換了一副面孔,客氣地彎彎腰,然后去二堂把縣太爺的親近跟班叫了出來。陳天誠接受教訓,立即把“跟敬”奉上。跟班掂一掂銀子問:“先生是找太爺進言,還是找在下辦事?”陳天誠如實相告。跟班坦率地告訴秀才,馬堂鋪鄉紳馬圖豪也是來談田賦事宜的,他帶來一錠百兩晉見禮,眼下太爺正在陪他吃酒,怕沒工夫接見別人,說罷轉身進二堂去了,把陳天誠曬在當地。不一會兒,馬圖豪從二堂出來,一臉得意,走出大門被眾人接走。
“俗話說的好,‘火到豬頭爛,錢到事情辦’,先生還是回去拿銀子再來吧!”門子開導秀才說。
陳天誠看看日頭偏西,心里盤算,就是一路小跑,到家也該上燈了;何況家中也沒有現成的銀子,還得張羅糶糧,或到當鋪抵押首飾籌措款項。今天是傳票規定的最后一天,說不定銀子還沒湊齊,自己就被關進站籠了。一想到自己因欠稅被抓,陳天誠渾身打起冷戰來。這種爆炸性的消息一經傳開,老陳家的面子一下就丟光了。他思來想去,覺得今天無論如何也得面見知縣,哪怕是請求寬限幾日也好。但跟班不再露面,門子愛莫能助。情急之下,他忽然走向登堂鼓,抄起鼓槌一連擂了七、八下。衙門里一下緊張起來了。刑名師爺和刑拘衙役首先涌出,呼喝著把陳天誠擁進大堂,“嘩啦”一聲,訊杖、夾棍堆在腳下。
知縣大人正在暈乎,聽到擊鼓鳴冤,醉酒醒了一半,連忙披上四爪五蟒袍,扣上單管藍翎冕,搖搖晃晃走上公堂。跟班扶他坐下,在耳邊小聲嘀咕幾句,譚國安勃然大怒,驚堂木“拍”的一聲響,喝道:“好個窮酸秀才!抗稅不交還要擊鼓鳴冤,欠打了不是?給我先打二十大板!”伸手抓只簽就要擲下去。衙役們晃動手中水火棍,呼喝山響。刑名師爺伸手按住竹簽,湊上去低聲說,秀才還要坐著讀書,不可動用刑具打傷了屁股?!昂?,那就給我掌嘴!”“啪”的一聲,一只簽擲在地上。
陳天誠一直站立不跪,享受著作為秀才的尊嚴。見皂頭摩拳擦掌要動手,他大叫一聲:“慢!士可殺不可辱也!”仰面狂笑,近乎歇斯底里,撩起袍襟一頭撞向案桌。皂頭眼疾手快一下拽住他的衣裳,只聽“刺啦”一聲響,撕下一塊衣襟。也就在同時,陳天誠的頭撞在厚重的紫檀木案桌上。這張桌子是舊縣署被太平軍火燒后,僅存的一件貴重物件,上面還留有火燎的痕跡。皂頭這一拉扯,救了陳天誠的命,但他還是撞破了頭,血流如注,昏厥在大堂上。刑名師爺搶過那塊袍襟,麻利地給陳天誠包扎傷口,并用手指按住其承漿穴,救他蘇醒。知縣譚國安沒料到一個文弱書生竟是如此剛烈,吃那一驚,仰倒在“明鏡高懸”牌匾下面,肚子里的烈酒和著冷汗透濕了官袍。跟班扶他坐好,并拾起摔掉的烏紗帽,扣在主子頭上。譚國安驚魂甫定,一拍驚堂木,聲嘶力竭地叫道:“無法無天啦!無法無天啦!竟敢咆哮公堂,謀殺朝庭命官!給我押進大牢,褫奪功名,申報上司,候命嚴懲!”
柳婉兒在天雷陪伴下去探監,并邀請田保廂隨行,給丈夫療傷。田保廂動用自己的關系,上下打點,陳天誠在獄中倒也沒有受到虐待。五舅見自家沒上稅連累主人坐牢,深感不安,急忙盡其所有交足了欠稅,但并沒有贖回陳天誠。陳天雷已考取武秀才,連夜快馬飛報在陽谷教諭任上的柳一鐮。柳一鐮在天雷護送下直接跑到O城,覲見知縣。譚國安借故躲開,拒不接見。O城教諭愛莫能助,只是告訴說,請求給陳天誠定罪的文書已經發往府城,褫奪功名的文書還滯留在他這里,建議柳一鐮趕緊去上面活動。柳一鐮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跑到單級學院、清泉學院,動員在校生員聯名請愿,并向全縣發出傳帖,得到離校秀才的紛紛響應。田保廂也找到崔武舉,聯絡武舉、武秀才發起聲援。一張上百名文武學子簽名的訴狀,連夜送到省城學臺府上。訴狀還透露說,如果縣令不改變對生員的傲慢態度,在他的任上,全縣生員將拒絕參加文、武鄉試。如果發生集體罷考事件,縣令是首先要被問責的,至少要拿掉他的烏紗帽;如果再被查出貪污、瀆職,罪責就大了。譚國安見事情鬧大,又封出萬兩銀子,派親信去藩、臬二司活動,并承諾如果事情辦妥,還有孝敬。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藩司和臬司聯署批文:“抗稅不繳,已犯王法;大鬧衙門,罪在不赦。生員如此犯刁,不嚴懲不足以匡正王法、收繳欠稅。命爾盡速坐實該生罪狀,予以嚴懲,殺一儆百,以維持地方秩序。”因懲辦對象是名秀才,涉及褫奪功名事宜,此文又轉到學臺手上。學臺正要派人下去了解,柳一鐮就趕到了省城,少不得銀子開路,一路打點,把生員聯名訴狀呈上。學臺怕生員罷考,自己難辭其咎,就把藩、臬兩司聯署的批復扣住不發,并派人到O城安撫文武秀才,傳諭譚國安務必謹慎從事,若引起集體罷考風波,唯知縣是問。譚國安知道上面發生了分歧,又親自攜帶銀兩進省打點,終于拿到二司聯署批文,準備回縣提審陳天誠。
夏種后,魯西只有兩場地皮濕的小雨,秋糧絕收。因更換知縣,歷年欠稅蠲免一半。即使如此,經過縣衙下忙收稅掃蕩,一些中等農戶家里新麥所剩無幾。老陳家屬于上等戶,一般要儲存兩年備荒糧,因去年逢災,今年又遭秋糧絕收,庫存也只夠一年口糧了。耕地墑情極差,挖地半尺不見潮土,播下的麥種直到入冬也沒見發芽。人們普遍預感到,大災荒降臨了!為備荒計,老陳家從繳稅后剩余不多的新麥中留足種子,其余糶出,連過年包餃子的細糧都沒留下,全部換成雜糧入倉。陳天誠入獄后,柳婉兒拿出所有陪嫁首飾,幫父親籌措營救花費。聽說省府批文已經下達,全家慌作一團,柳婉兒擔心丈夫受刑吃苦,已安排隨時賣掉陪嫁耕地,換取銀子去縣城打點。就在這時,柳一鐮捎信說,官司已經打贏,可靜等好音,他從省城直接到任上去了。
原來,就在O城迎接小麥豐收時,一場歷史上少見的大災荒已悄然降臨華北。災情最嚴重的山西,久旱無雨,小麥顆粒無收。由于連續幾年遭災,還有不少土地都改種了罌粟,種糧面積大減,本地糧食消耗凈盡。從外省運糧入晉,山高路遠,全靠驢馱馬載,運費高過糧價,每斗米麥竄到市銀三兩六錢的高價。到了新麥上市季節,市面上糧食竟完全絕跡,只能買到草籽和蒲草根,每斗白銀一兩多。人們吃光了樹皮草根,逼到了人吃人、甚至骨肉相殘的地步?!梆I殍遍野,坑坎皆滿,村戶絕半,人十斃六七”,“千里無雞鳴,生民百余一”,就是當時媒體所描述的慘象。楊辛正被罷黜離開O城時,災情已經波及直隸和豫、魯、陜諸省。前期,地方官員怕影響個人政績,心懷僥幸,隱匿不報或輕描淡寫上奏災情,深居紫禁城里的皇太后、小皇帝也就沒有把它當回事兒。直到曾國荃走馬上任山西巡撫,接連上疏,大聲疾呼,才引起朝廷重視。但朝庭國庫空虛,受災面積如此之大,哪有錢糧救荒呢?于是截留軍餉20萬兩,并開出虛銜實職空白執照各2000張,讓曾國荃賣官鬻爵籌措救災經費,先照顧死人最多的山西。對其他省份,上諭蠲免災區所欠賦稅,動員地方和民間開展自救,并喊話要追責救災不力、引起地方混亂的官員。面對這場特大災難,朝庭要做的也只有這些了。譚國安倒也識時務,及時無條件放出陳天誠,停止催繳田賦,把上司關于嚴辦陳天誠的的批復鎖進了箱子里。
從陳天誠記事起,這是大年三十第一次吃黑皮餃子。餃子皮的材料是高粱面攙和榆皮粉,倒也勁道,只是苦澀了些,使他永遠記住了這個災荒年的味道。他知道,有很多家庭,連高粱面也吃不到了。好在桃花堤榆樹不少,把榆樹皮磨成面,拿來做粘合劑,將谷糠、棉籽皮和紅薯秧粉做成團子,充作主食。團子難以下咽,餓極了不得不吃,但拉出來卻是件難事兒,孩子們常因拉粑粑哭叫連天。剛過正月十五,五舅兩口兒就領著桃兒來見柳婉兒,說麥子沒出幾顆苗,又一冬沒下雪,麥收沒啥指望了,打算退回租地,只留下10畝給大兒子種,他兩口帶著小兒子下關東。“我還有10畝地先壓在府上,頂替欠下的租子?!蔽寰苏f,“桃兒都十二歲了,帶著也不方便,就留給您當丫頭使喚吧。過幾年我們要是回不來,您就掂量著找個老實人家,做主把她嫁出門。”五舅剛說完,桃兒媽拉著桃兒又要下跪磕頭,慌地柳婉兒急忙把她抱住。桃兒在陳家度過荒年,后來成了陳家一員,并立下了汗馬功勞,這也算是緣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