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那天,藥鋪的門檻上擺了兩束野菊,黃燦燦的,沾著晨露。林硯之認得,是后山石縫里長的那種,極難采,祖父以前總說,阿芷最會尋這種花,說它“野得有精神”。
她剛把野菊插進粗陶瓶,就發現抄本從抽屜里滑了出來,攤在“四氣調神大論”那頁。頁邊空白處,多了行新字,是林爺爺的筆跡,帶著點俏皮:“今日該喝菊花酒,阿芷說要加三錢當歸,嫌我去年泡的太淡。”
林硯之笑著往酒壇里撒當歸。壇口的布巾突然自己動了動,把溢出的酒香裹了回去,像有人怕浪費。她知道,是阿芷在幫忙——這半年來,她早已習慣了這種“無聲的搭手”:煎藥時火候總恰到好處,配藥時秤桿會自己找平,甚至有次她算錯了賬,柜臺上的銅錢就滾到顧客面前,像是在提醒。
午后,來了個背著畫板的年輕人,說是美院的學生,想畫藥鋪的老藥柜。“我奶奶總說,她小時候在這里抓過藥,說柜臺上的銅環會發燙,像有人在另一頭握著。”
林硯之指了指第三排的銅環。那環確實比別處亮些,上面有兩道淺淺的指痕,是祖父和阿芷當年反復摩挲的地方。年輕人剛舉起畫筆,就見陽光透過窗欞,在藥柜上投下兩個重疊的影子:一個在取藥,一個在遞紙,指尖快要碰到一起。
“真奇怪,”年輕人揉了揉眼睛,“明明沒風,怎么影子在動?”
抄本在這時輕輕翻頁,露出阿芷新寫的字:“他當年總趁我遞藥方時,偷偷碰我的指尖。”旁邊還有個小小的墨點,像被筆尖戳的,帶著點少女的羞赧。
傍晚收攤時,林硯之發現柜臺下多了個布包,打開是件藍布衫,針腳細密,領口繡著朵當歸花——是阿芷當年穿的樣式。她想起祖父筆記里寫過,阿芷的繡活極好,說等藥鋪安穩了,就給她繡件新衫,領口要繡能“活”的花。
“現在穿,算不算晚?”林硯之對著空處輕聲問。
青瓷瓶里的野菊突然輕輕晃了晃,花瓣上的露珠滾落,在桌面上拼出個“不”字。抄本的最后一頁,不知何時多了幅小畫,是用當歸汁畫的:一間藥鋪,院里的當歸苗長得齊腰高,兩個老人坐在竹椅上,手里各端著杯酒,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纏在一起,像根解不開的紅繩。
林硯之把藍布衫疊好,放進樟木箱。箱底的《黃帝內經》正泛著淡淡的光,封面上的朱印徹底清晰了,是個“緣”字。她忽然明白,所謂圓滿,不是消除遺憾,而是讓那些未說出口的話、未完成的事,都化作歲月里的藥香,慢慢熬,細細品,總有一天會釀成最甘醇的滋味。
關門前,她往青瓷瓶里換了新的野菊,又給后院的當歸苗澆了水。夜風穿過藥鋪,帶著菊花的清苦和當歸的微甜,吹得抄本的紙頁沙沙響,像有人在說:
“你看,今年的當歸,長得比去年旺呢。”
門外的月光落在石板路上,印著三道影子,一前兩后,慢慢走向后院的竹椅。
除夕的雪,把藥鋪的黑瓦蓋成了白棉絮。林硯之在門框上貼春聯,紅紙裁得方方正正,是阿芷前一晚用露水在桌面上畫的樣子——左右聯要留三分空白,說“給風留個縫,好把福氣送進來”。
“漿糊要趁熱抹。”阿芷的聲音裹在雪聲里,比往常更軟些,“你爺爺當年貼春聯,總把漿糊蹭在鼻尖上,我笑他像只偷糖的貓。”
林硯之剛要回頭,指尖的漿糊突然自己少了些,像是被誰用指尖蘸走了。她低頭時,看見春聯邊角輕輕往上翹,露出下面的舊痕——是祖父年輕時貼的,褪色成了淺褐色,字跡卻和她手里的春聯如出一轍,都是“藥香滿室春”。
傍晚煮年夜飯時,砂鍋里的當歸雞湯總往外冒熱氣,鍋蓋像被什么頂著,時不時“咔嗒”響一聲。林硯之掀開蓋,看見湯面上漂著朵完整的當歸花,是后院新摘的,花瓣上還沾著雪粒——她明明沒放。
“加朵花,好看。”阿芷的聲音帶著笑意,“他當年總說,藥要苦,飯得甜,湯里得有花,日子才像日子。”
飯剛擺上桌,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那位中山裝老人,手里拎著個食盒:“家父的老伙計送了些臺灣的年糕,說按他當年的方子做的,加了當歸粉,讓我給你送來。”
食盒打開時,年糕的甜混著藥香漫出來,和砂鍋里的味道纏在一起。林硯之往碗里盛年糕,突然發現碗底有個小小的玫瑰印記,是阿芷繡在藍布衫上的那種。
“嘗嘗?”老人往她碗里夾了塊,“家父說,他欠沈姑娘一頓年夜飯,欠了快六十年。”
話音剛落,桌上的青瓷瓶輕輕晃了晃,瓶里的野菊換成了一支紅燭,燭芯自己亮了,火苗穩穩的,映得墻上映出三個影子:她坐著,老人坐著,還有個模糊的影子站在桌邊,正往她碗里添湯。
林硯之舀起一勺雞湯,看見湯里浮著兩個倒影,一個是她的,一個梳著麻花辮,正對著她笑。
守歲時,老人翻開祖父的筆記,指著其中一頁:“你看,這里記著‘阿芷說,除夕要在灶膛里埋塊麥芽糖,來年日子甜’。”
林硯之剛把麥芽糖塞進灶膛,就聽見“噼啪”一聲輕響,像糖塊化了。抄本從柜臺上滑過來,攤開的頁上,祖父和阿芷的字跡并排寫著:
“民國三十一年的雪,比今年的大。”
“但今年的湯,比那年破廟里的甜。”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把雪地照得發白。遠處傳來零星的鞭炮聲,藥鋪里的燭火輕輕跳著,三個影子在墻上依偎著,像幅被時光熨平的畫。
林硯之往火盆里添了塊炭,看著跳動的火苗笑了。她知道,這個年,藥鋪里終于湊齊了所有等待,那些跨過年月的思念,都化作了碗里的甜,燭上的暖,和身邊看不見卻摸得著的陪伴。
抄本的最后一頁,新添了行淡淡的字,像是對歲月的回答:
“你看,我們終究,一起守到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