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四年秋，狼虎谷的野草漫過了半人高。尚讓帶著十幾個殘兵躲在谷深處的山洞里，洞口用藤蔓遮掩，洞里堆著曬干的野菊——那是黃巢生前最愛喝的，說這花有股“不服輸的勁”。

“尚大哥，糧沒了。”一個斷了胳膊的小兵捧著空陶罐，聲音發顫，“外面唐軍搜得緊，連老鼠都快被挖出來了。”

尚讓摸著懷里的血書，布面已經磨得發脆，上面“沖天香陣透長安”七個字，被他的體溫焐得發亮。他想起黃巢最后推他進密道的力道，想起那個瞎眼老頭舉著鐵釬的決絕，突然咬碎了牙：“跟我出去。”

“出去？”小兵慌了，“唐軍有上千人……”

“上千人又怎樣？”尚讓抓起地上的斷矛，矛尖還沾著干涸的血，“大哥說過，百姓的骨頭硬。咱們就算死，也得讓他們知道，大齊的弟兄沒孬種！”

山洞外，唐軍正在焚燒狼虎谷的草木，濃煙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尚讓帶著弟兄們突然沖出，像把鈍刀，狠狠扎進唐軍的陣型里。斷矛捅進第一個唐兵的喉嚨時，尚讓聽見自己的骨頭在響——那是和黃巢一起在鹽澤扛鹽袋時，被官府的鞭子打斷過的舊傷。

廝殺中，他看見林言的弟弟撲向一個校尉，手里攥著半塊磚頭，直到被亂刀砍倒，嘴里還咬著對方的耳朵。他看見那個斷胳膊的小兵拉響了最后一個炸藥包，和一群唐兵同歸于盡，火光里，野菊的干花飛起來，像金色的雪。

尚讓的力氣漸漸耗盡，唐軍的刀劈向他頭頂時，他突然笑了——他好像看見黃巢騎著白馬，從長安的朱雀大街走來，環首刀上的缺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身后跟著無數百姓，手里捧著饅頭和棉衣。

“大哥，我來了。”

刀落下的瞬間，他把血書塞進懷里最深的地方。

***十年后，洛陽城外的官道上，一個挑著藥箱的老者正在趕路。他的眉毛白了，背駝了，走幾步就要歇一歇，藥箱里卻總躺著塊磨得發亮的鐵尺，和半片帶缺口的環首刀。

路邊的茶攤上，幾個孩童圍著說書先生，聽他講“黃王起兵”的故事。

“那黃巢啊，原是個鹽販，后來領著百姓打長安，殺貪官，放糧倉……”先生拍著醒木，“可惜啊，最后敗在了狼虎谷……”

“先生，”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舉手，“我奶奶說，黃王沒死，他變成了菊花，每年秋天都開得金燦燦的，是在看著咱們呢。”

老者停下腳步，望著遠處的田野。正是九月，遍野的野菊開得如火如荼，金黃的花海順著山坡鋪下去，像極了當年黃巢詩里寫的“滿城盡帶黃金甲”。

他從藥箱里拿出個布包，里面是片泛黃的血書，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卻仍能看出那股沖天的勁。風拂過花海，傳來簌簌的聲響，像無數人在低聲念叨：

“待到秋來九月八……”

老者的眼淚掉下來，砸在鐵尺上，濺起細小的塵埃。他知道，有些東西從來沒死——就像這野菊，就算被火燒，被腳踩，到了秋天，總會漫山遍野地開起來，帶著一股子不服輸的，屬于百姓的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