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衿初著 書院啟門
- 寒門長女長楹的成長記
- 楹滿
- 5194字
- 2025-08-18 22:05:52
長楹考完試后,轉眼又過了三四天,長楹就要去書院讀書了。
一大早娘親秦素素,幫著長楹打包早幾日前給她準備的衣服鞋襪,父親從里屋拿出給長楹新打的書箱,哥哥長硯拿出一小布包的墨和紙,看著家人為她忙碌的身影,長楹心里暖暖的,她還有什么理由不努力?不去好好愛她的家人呢?
和顧大郎坐上王伯伯的牛車,長楹還有些恍惚,她真的去考上女子書院去讀書了,想想從去年爹爹腿傷,再到分家,又到退學幫忙母親在家務農,以為往后都只會在田間地頭理干了,轉眼間又能繼續完成心中的夢想了。
長楹站在崇賢女院的朱漆門前,指尖捏著那封燙金的錄取帖,指腹被邊緣磨得有些發燙。身上的藍布褂子是娘連夜熨平的,領口漿得挺括,素銀簪子在發間輕輕晃,映著晨光,亮得像她此刻的心跳。
身后傳來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輕響,是爹趕著牛車回去了。方才分別時,爹把裝著鹽豆子的木箱往門房一放,粗糲的手掌在她肩上按了按:“別怕生,好好念書,爹秋收時來給你送新土豆。”她望著牛車拐過街角,車后架上那捆給先生帶的新割的艾草,在風里輕輕擺,像娘在村口揮的那塊布巾。
門房是個梳著圓髻的老嬤嬤,接過她的帖子,瞇眼打量半晌:“顧長楹?頭名呢。隨我來吧,先生們在正廳等著見新學生。”
穿過前院的月洞門,青磚鋪就的甬道兩側種著兩排垂柳,枝條垂到地面,掃過石階時帶起細碎的響。幾個穿著青衿的姑娘從旁經過,手里捧著書,步履輕緩,裙裾掃過地面,像云影掠過水面。長楹下意識地攥緊袖口,想起自己褲腳還沾著今早趕車時蹭的泥點,腳步慢了半拍。
“新來的?”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長楹抬頭,見個穿月白襦裙的姑娘站在廊下,手里捏著支玉簪,正對著廊柱上的銅鏡理鬢發。姑娘轉過頭,眉眼彎彎的,“我是去年入院的,姓蘇,叫蘇婉。你就是顧長楹吧?先生們今早還說,頭名是個莊稼戶家的姑娘呢。”
長楹臉一熱,剛要說話,老嬤嬤已在前頭喊:“蘇姑娘莫打趣,快讓新學生去見先生。”蘇婉笑著擺擺手,轉身時,長楹瞥見她裙擺上繡的纏枝蓮,針腳細密,像爹地里精心侍弄的苗。
正廳是三間闊朗的瓦房,梁上懸著塊“崇賢”匾額,黑底金字,透著莊重。迎面擺著三張梨花木案,案后坐著三位女先生,為首的是位白發老嫗,穿件石青色褙子,手里捏著串檀木佛珠,正是主考時夸她“字里有生活氣”的那位。
“民以食為天,苗需除草,人需正心。”老嫗開口,聲音比那日考場里更沉些,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春日的陽光,暖而不烈,“這幾句話,是你寫的?”
長楹屈膝行禮,膝蓋在青磚上磕出輕響:“是學生拙作。”
“拙作?”右側穿湖藍衫子的先生笑了,她案上擺著支銀桿筆,筆帽上鑲著顆珍珠,“能把土豆寫進策論,還寫得這般扎實,倒是少見。我姓周,教你們經史。”
左側穿素色布衫的先生沒說話,只拿起案上的試卷——正是長楹那日寫的“論民生之本”。她指尖劃過“草木灰治蚜蟲”那行字,抬眼時,目光里帶著點探究:“我姓陳,教算學。你說草木灰能治蟲,是親眼見過?”
長楹想起爹蹲在地里撒灰的樣子,泥土沾在他褲腳,像未干的墨:“是,學生家里種土豆,蚜蟲多了,撒些草木灰,蟲就少了。爹說,草木灰是火煉過的,性子烈,能克住那些軟蟲子。”
陳先生眼里閃過絲笑意:“倒也有理。這便是格物致知,從生活里學道理,比死啃書本強。”她把試卷放回案上,“你們農家的賬,是怎么算的?”
“用算盤。”長楹答得快,“我娘記家用賬,用的是爹做的木算盤,珠子是槐木的,打起來‘噼里啪啦’響。比如種一畝土豆,買種子花多少,施肥耗多少,收了多少斤,能換多少米,都一筆一筆記著。”
周先生在旁笑道:“陳先生是考你呢。她最不喜死算數字,總說算學要連著生計才算真學問。”
老嫗抬手止住話頭,佛珠在指間轉了半圈:“我姓劉,是這女院的山長。顧長楹,你既入了崇賢門,便要守這里的規矩:晨時誦讀,午時習字,申時學算,酉時勞作。我院不比別家,不養只會讀書的嬌小姐,要的是能知民生、懂世事的女子。”她指了指窗外,“看到那片菜園了?往后每日酉時,你去那里勞作,跟著李嬤嬤學種菜。”
長楹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院墻后露出片綠油油的菜地,茄子紫得發亮,黃瓜頂著嫩黃的花,竟和自家地里的光景有幾分像。她心里一松,屈膝應道:“學生記下了。”
劉山長點點頭,從案上拿起套書遞給她:“這是《女誡》《內則》,還有我院自編的《農桑要術淺釋》,你先拿去讀。住處安排在西廂房,與蘇婉同住,她會帶你熟門熟路。”
走出正廳時,長楹懷里的書卷還帶著墨香,混著廊下梔子花的甜氣,讓她想起娘曬的草藥。蘇婉正等在廊下,見她出來,笑著迎上來:“劉山長沒難為你吧?她看著嚴,其實最疼學生。前陣子我染了風寒,她還親自給我熬了姜湯呢。”
長楹把書抱緊些,書脊硌著掌心,倒讓她心里更踏實:“先生們……都很好。”
“那是自然。”蘇婉拉著她往西廂走,“我院的先生,個個都有本事。劉山長年輕時去過江南,見過紡織作坊;周先生能背全《資治通鑒》,還會寫詩;陳先生更厲害,算田畝收成,比賬房先生還準。”她忽然湊近,壓低聲音,“不過陳先生最護短,你要是算學跟不上,多問問她,準沒錯。”
西廂房是間雙人住的小屋,靠窗擺著兩張書桌,桌上各放著盞青瓷燈。蘇婉指著靠里的那張:“這是你的位置,我已幫你擦過了。”長楹看見桌角刻著個小小的“婉”字,旁邊還有道淺淺的劃痕,像她那支祖父傳下的毛筆,帶著主人的印記。
“對了,”蘇婉打開自己的書箱,拿出個白瓷瓶,“這是薄荷膏,你要是夜里看書犯困,抹點在太陽穴上,比你帶的薄荷干管用。”
長楹接過瓷瓶,蓋子打開,清清涼涼的氣涌出來,像地里剛摘的野薄荷。她忽然想起臨行時,娘往她包袱里塞的那包鹽豆子,此刻正躺在書箱底層,帶著煙火氣的咸香,和這書院里的墨香、花香纏在一處,竟一點也不違和。
窗外的日頭升高了,照在書桌上,映出細小的塵埃在光里跳。長楹坐下,指尖撫過《農桑要術淺釋》的封面,忽然覺得,這里的日子,或許和家里的田埂一樣,只要肯扎根,總能長出些什么來。
第二日天還沒亮透,長楹就被窗外的梆子聲叫醒了。蘇婉翻了個身,嘟囔著:“卯時的晨讀,再睡一刻鐘……”長楹卻想起家里的雞叫,爹總是天不亮就下地,便披衣起身,借著窗紙透進的微光,疊好被子。
走到院中,已有幾個姑娘站在槐樹下背書,聲音清朗,像晨露滴在荷葉上。長楹找了個角落,拿出《農桑要術淺釋》,剛念出“春深耕,夏淺耕,秋耕欲平,冬耕欲實”,就見陳先生從月亮門走來,手里拿著個算盤,算珠打得飛快。
“這幾句講的是耕地的道理,”陳先生站在她身后,聲音里帶著點笑意,“你爹耕地,也是這么做的?”
長楹轉過身,見先生的布衫袖口磨出了毛邊,倒比她的藍布褂子更樸素些:“是,爹說春天地要耕深些,把土翻透了,種子才能扎根;夏天耕淺些,免得傷了苗根。”
“說得好。”陳先生點頭,把算盤遞給她,“來,算算這道題:一畝地春耕需三個時辰,夏耕需兩個時辰,十畝地春耕比夏耕多花多少時辰?”
長楹接過算盤,槐木珠子握在手里,竟和家里的那副手感相似。她手指一動,算珠碰撞的脆響在晨露里散開:“十畝地春耕要三十時辰,夏耕要二十時辰,多花十個時辰。”
“不錯。”陳先生拿回算盤,“算學不是數豆子,是要算出勞作的辛苦,算出收成的不易。往后每日晨讀前,你來找我練半個時辰算盤。”
等長楹回到西廂房,蘇婉已梳好了頭,正對著鏡子描眉:“你去哪了?周先生的晨讀要開始了。”她見長楹手里的算盤還帶著露氣,眼睛一亮,“陳先生竟肯教你算盤?她的‘歸除法’,全院沒幾個學會的。”
長楹把算盤收好,心里暖烘烘的:“先生說,算學要連著生計才算真學問。”
周先生的晨課在正廳隔壁的書齋,二十幾個姑娘圍著長案而坐,案上擺著拓印的經文。周先生穿件藕荷色褙子,手里捏著支狼毫,在紙上圈點:“‘婦德’并非要女子不言不語,而是要知是非、明事理。就像你們昨日策論里寫的,治家如治田,要懂分寸,知緩急。”她目光掃過長楹,“顧長楹,你來說說,‘和顏色,柔聲下氣’,與你娘平日待你爹,是不是一個道理?”
長楹想起娘給爹擦汗時,總把粗布往自己手里塞,聲音軟乎乎的:“是。我娘從不跟爹高聲說話,可家里的事,她都安排得妥當。就像種土豆,爹負責翻地,娘負責選種,兩人不吵嘴,地才種得好。”
姑娘們都笑了,周先生也跟著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暖意:“正是這個理。所謂‘婦和’,不是委曲求全,是像田埂護著莊稼,看似不起眼,卻少不得。”
午時習字,劉山長親自來教。她握著長楹的手,教她寫“耕”字:“左邊是‘耒’,是農具;右邊是‘井’,是水源。農耕農耕,離不得農具,也離不得水。寫字和種地一樣,筆要穩,墨要勻,就像犁要直,水要足。”
長楹的手腕被先生握著,筆尖在紙上劃過,墨痕深淺剛好,像爹犁過的田壟,平直又扎實。她忽然明白,為何先生們總把學問往田埂上引——原來世間的道理,本就長在土里,藏在煙火里。
酉時去菜園勞作,李嬤嬤是個矮胖的老婦人,褲腳總是卷著,露出沾著泥的腳踝。她教長楹辨認雜草:“這是馬唐草,看著嫩,根卻纏人,要連根拔起,不然搶了菜苗的養分。”
長楹蹲下身,手指捏住草莖,想起爹教她間土豆苗的樣子,輕輕一拽,草連根帶土被拔了出來。李嬤嬤點點頭:“看這手法,是干過活的。不像那些嬌小姐,拔草還怕沾了泥。”
旁邊幾個姑娘正笨手笨腳地澆水,水灑得滿地都是。長楹見了,想起娘澆地時總用瓢舀著澆,免得沖了苗根,便走過去說:“用瓢澆吧,順著根澆,省水,苗也長得穩。”
一個穿粉色襦裙的姑娘撇撇嘴:“鄉下來的就是不一樣,就知道伺候莊稼。”蘇婉在旁聽見,瞪了那姑娘一眼:“劉山長說了,勞作是本分,你嫌臟,去告訴先生啊。”
那姑娘臉一紅,沒再說話。長楹卻沒往心里去,只顧著給黃瓜苗搭架子,手指被藤蔓的細刺扎了下,滲出血珠,她往嘴里吮了吮,又繼續干活——這點疼,比在地里拔草時被蟲咬輕多了。
晚飯是在膳堂吃的,糙米飯配著炒青菜,寡淡得很。長楹從包袱里摸出鹽豆子,剛要往碗里倒,忽然想起劉山長說的“守規矩”,又把手縮了回來。蘇婉看在眼里,笑著把自己碗里的腌蘿卜夾給她:“偷偷吃點沒事,李嬤嬤還總給我塞烤紅薯呢。”
夜里躺在床榻上,長楹摸著枕下的素銀簪子,想起娘把它插在自己發間時,指尖的溫度。窗外傳來蟲鳴,和家里院角的蟲聲一模一樣。她忽然覺得,這崇賢女院,雖不如家里自在,卻像塊剛翻過的地,只要肯下力氣,總能種出些什么來。
入學半月后,劉山長在課上出了道新策論:“論耕讀傳家”。長楹握著筆,想起爹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的樣子,他不識字,卻總說“地要種好,書要念好,兩樣都不能偷懶”。
她先寫“耕為立家之本”,說去年家里土豆歉收,一家人勒緊褲腰帶過了冬,今年換了新品種,地里的苗長得旺,心里就踏實。又寫“讀為興家之路”,長硯在書院得了先生夸獎,回來教她寫策論,兄妹倆湊在燈下看書,影子疊在一處,比啥都暖。
寫到一半,陳先生走過來,看了看她的草稿:“你說‘耕讀不分家’,可若遇著荒年,是先顧著種地,還是先顧著念書?”
長楹想起娘說過的“荒年更要識字,不然換糧時容易被人欺”,便答:“荒年更要耕讀兼顧。地種好了,能活命;書念好了,能活得明白。”
陳先生點點頭,拿起筆在她紙上畫了個圈:“這個理,很多老秀才都未必懂。你能懂,是因為你真見過荒年的難處。”
周先生也走了過來,指著“兄妹共讀”那段:“你哥在青城書院?那里的先生,有位姓王的,是我故人。下次他來送東西,可讓他來見我。”
長楹心里一動,想起長硯說過,他的先生就姓王,總夸他字寫得有筋骨。她低頭行禮:“謝先生。”
交卷時,劉山長翻到長楹的策論,目光在“土豆換糧”那幾句上停了許久,忽然抬頭問:“你家今年的土豆,估摸著能收多少?”
“爹說,新品種能收四百斤,夠吃一冬,還能換兩石米。”長楹答得肯定,像在報自家的賬。
“四百斤?”劉山長放下筆,“我院的菜園也種了些土豆,是去年從江南換來的種子,李嬤嬤說長得不旺,你去看看,能不能給些法子?”
長楹跟著李嬤嬤去菜園時,見那片土豆苗果然蔫頭耷腦的,葉片發黃。她蹲下身,摸了摸土,干硬得很:“嬤嬤,這土太干了,得澆水,要澆透。”又看了看苗間距,“太密了,得間苗,不然養分不夠。”
李嬤嬤咂咂嘴:“我就說嘛,那江南來的種子金貴,不好伺候。還是你懂行。”
長楹幫著間苗,手指捏著細弱的苗莖,想起爹說的“苗要疏,人要親”,疏了苗,剩下的才能長得壯;家里人雖少,心在一處,日子才能旺。
傍晚時,周先生叫長楹去她的書房。書房里擺著個大書架,從地面頂到梁上,擺滿了書。周先生從架上抽出本《齊民要術》,遞給她:“這是手抄本,里面有段講土豆種植的,你拿去看,或許對你家的地有用。”
長楹接過書,紙頁泛黃,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是周先生的字跡,清秀又有力。她忽然想起自己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千字文》,娘用布給它包了個書皮,上面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花。
“你可知,為何我院要讓學生勞作?”周先生給她倒了杯茶,茶香混著墨香,“不是要你們當農婦,是要你們知道,學問不在云端,在土里,在鍋里,在尋常日子里。”她指著窗外,“你看那菜園里的菜,你侍弄它,它就長得好;你怠慢它,它就給你臉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