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氣散盡寒廬孤,稚子煢煢伴三靈。
金雕破空銜異草,青牛垂首拭新墳。
細犬偎身驅夜冷,舊襖難裹十年辛。
前路茫茫道心初,唯有山月照伶俜。
大周天啟十八年,霜降。
獵陽村東頭的青石小院,在蕭瑟秋風里靜默著。院中那棵老桂樹落盡了金黃,虬枝映著灰白的天穹,更顯寂寥。十二載春秋流轉,當年紫氣浩蕩、龍鳳齊鳴的盛景,早已湮滅在村民茶余飯后的唏噓里,只余下一個略帶疏離的稱呼——“三眼娃”張道然。
“吱呀——”
陳舊的木門被推開,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年提著木桶走出來。他約莫十二三歲年紀,穿著洗得發白、綴著幾塊深色補丁的粗布短襖,褲腳短了一截,露出凍得微紅的腳踝。面容尚帶稚氣,眉眼卻已透出山野打磨出的沉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光潔的額頭中央,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紫金色豎痕,自眉骨向上延伸寸許,如同精心描繪的朱砂筆跡。
這便是張道然。他走到院角的石井邊,費力地搖動轆轤。冰涼的井水灌滿木桶,沉重的分量讓他瘦削的肩膀微微下沉。他抿著唇,一聲不吭地將水提進灶房。灶臺冰冷,角落里堆著幾塊干硬的麩餅,米缸已見了底。
“嗚……”
一聲低低的嗚咽從腳邊傳來。一只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細犬,正用溫熱的腦袋輕輕蹭著他的小腿。它體型不大,卻異常矯健,一對烏溜溜的眼睛清澈有神,透著靈性。這便是自張道然記事起便陪在他身邊的“聆風”。
張道然放下水桶,蹲下身,揉了揉聆風毛茸茸的腦袋,冰涼的手指感受到它皮毛下的暖意。“餓了吧?”他聲音有些沙啞,從懷里摸出小半塊硬邦邦的麩餅,掰碎了放在掌心。聆風沒有立刻去吃,只是伸出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他凍得發紅的手背,又仰頭望著他,尾巴小幅度地搖著,仿佛在安慰。
唳——!
清越的雕啼劃破山間清冷的晨霧。一道迅疾如金箭的影子自高空俯沖而下,帶起凌厲的氣流,穩穩落在院墻之上。這是一只羽翼初豐的金雕,翎毛在稀薄的晨光下泛著奇異的金屬光澤,琥珀色的眼瞳銳利如刀,顧盼間自有凜然威勢。它便是“穹嘯”。此刻,它強健有力的爪下,牢牢抓著一只還在蹬腿掙扎的肥碩灰兔。
穹嘯高昂著頭,將獵物甩在張道然腳邊,又用喙部輕輕啄了啄他的衣角,姿態帶著幾分邀功的矜傲。
“好樣的,穹嘯。”張道然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撿起尚有溫熱的灰兔。有了它,至少幾日的口糧有了著落。他熟練地抽出腰間磨得發亮的短刀,開始處理獵物。聆風安靜地趴在一旁,警惕地豎起耳朵,留意著院外的動靜。
“哞——”
低沉渾厚的牛鳴從屋后傳來。一頭體型頗為壯碩的青灰色水牛慢悠悠踱到前院,它皮毛油亮,一對彎角粗壯有力,溫順的大眼睛望著張道然,帶著一種沉默的關切。這便是“大力”。它走到少年身邊,低下頭,用寬厚溫熱的鼻梁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帶來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
張道然放下刀,用沾著兔血的手拍了拍大力堅實的脖頸。“大力,今天還得辛苦你,西坡那塊地,草還沒鋤完。”大力仿佛聽懂了一般,從鼻子里噴出一股白氣,甩了甩尾巴,走到院角的木犁旁,安靜地等待。
一人一犬一雕一牛,在這清冷的晨光里,構成了一個微小卻堅韌的世界。相依為命,便是如此。
正午時分,張道然牽著套好犁具的大力,走向村西自家那塊貧瘠的坡地。聆風小跑著跟在腳邊,穹嘯則在高空盤旋,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山林,既是警戒,也在搜尋著可能出現的獵物。
“三眼娃,又去犁地啊?”路邊,扛著柴禾的獵人石震山停下腳步,看著少年單薄的身影和那頭勤懇的老牛,眼中掠過一絲復雜。當年那場驚天異象后,張大山夫婦對這天生三眼的孩子視若珍寶,小心翼翼護著,生怕被人視為妖異。可惜天不假年……
張道然停下腳步,禮貌地應道:“山叔。”聲音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額間那道豎痕在正午陽光下幾乎隱去。他早已習慣了“三眼娃”這個稱呼。
石震山看著少年平靜卻過早染上風霜的臉,嘆了口氣,從背后的柴捆里抽出兩根粗壯的干柴,不由分說塞到張道然手里:“拿著!快入冬了,多備點柴火。你爹娘……”他頓了頓,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只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有事就喊一聲,別硬撐。”
“謝謝山叔。”張道然接過柴,低聲道謝。父母的死,是獵陽村人盡皆知卻又不忍多提的舊事。五年前,張道然七歲,跟著父母進山采藥,在鷹愁澗附近遭遇了一頭罕見的吊睛白額猛虎。為護住嚇呆的幼子,張大山用獵叉死死抵住虎口,被生生咬斷了手臂。張家娘子拼死將兒子推入一處石縫,自己引開猛虎……最終,聞訊趕來的村民只找到幾片染血的碎布和幾根白骨。若非聆風當時狂吠示警引來了附近打獵的岳守正等人,躲在石縫里的張道然恐怕也難逃一劫。
自那以后,這青石小院,便只剩下一個七歲的孤兒,和一只不離不棄的白毛細犬。后來,他在山澗邊撿到了翅膀受傷、奄奄一息的雛雕,帶回家用草藥敷治,養好了傷,雛雕卻不肯離去,這便是穹嘯。再后來,鐵匠熊百煉見他年幼無力耕種,將自家那頭剛斷奶的小牛犢送給了他,便是如今的大力。
老村長林壑深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到地頭,將一個粗布小包遞給正在費力扶犁的張道然:“道然啊,拿著。這是老藥頭剛配好的驅寒藥丸子,早晚一粒,泡溫水喝。這天,說冷就冷了。”他看著少年凍得通紅皴裂的手背,渾濁的老眼里滿是疼惜,“你這孩子……唉,缺什么,就跟爺爺說。”
“壑深爺爺,我……我有力氣,能行。”張道然接過藥包,指尖觸到老人枯槁卻溫暖的手,心頭微澀。他不想總靠村里人接濟。父母留下的幾畝薄田,是他和大力、聆風、穹嘯活下去的根本。
“知道你能行,可也得顧著身子骨!”老村長搖搖頭,看著少年揮動鞭子,吆喝著大力在貧瘠的土地上犁出一道道深溝。那單薄的身影在深秋的風里,顯得格外執拗。大力低著頭,堅實的肩膀繃緊,四蹄沉穩地向前邁動,黝黑的脊背在陽光下反射著汗水微光。犁鏵破開板結的泥土,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生活的嘆息。
日頭偏西,將一人一牛的影子拉得老長。西坡的地終于犁完大半。張道然抹了把額頭的汗,靠著田埂坐下。聆風立刻依偎過來,將腦袋擱在他腿上。大力也停下腳步,走到旁邊,低頭啃食著田埂上枯黃的草根,偶爾抬起頭,溫順的大眼睛看看小主人,發出滿足的輕哞。
張道然從懷里掏出早上剩下的半塊麩餅,掰成兩半,一半遞給聆風,一半自己慢慢嚼著。粗糙的餅渣刮著喉嚨,他擰開水囊,灌了幾口冰冷的山泉水。
唳——!
高空中盤旋的穹嘯忽然發出一聲急促的鳴叫,不再是捕獵時的興奮,而是帶著某種警示。張道然立刻警覺地站起身,循著穹嘯俯沖的方向望去。
只見金雕如一道金色閃電,撲向坡地邊緣一處背陰的亂石堆。利爪探出,精準地從石縫中抓出一株植物!那植物莖稈細長,呈深紫色,頂端結著幾顆龍眼大小、殷紅如血的漿果。最奇特的是,每一片狹長的葉子上,都生著天然的金色脈絡,在夕陽余暉下,隱隱流動著微光!
張道然心頭一跳!他雖年幼,但常年跟著老藥頭辨識草藥,也知曉些皮毛。此物……絕非尋常山草!他快步走過去。穹嘯已將草藥放在他腳邊,昂首挺立,銳利的目光掃視四周,仿佛在守護著自己的發現。
“這是……”張道然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株奇草,入手微溫,一股淡淡的、難以言喻的草木清氣鉆入鼻端,讓他精神為之一振。葉片上的金色脈絡仿佛活物,觸手竟有微弱的搏動感。“從未見過……藥爺爺的圖譜里也沒有。”他仔細端詳著那幾顆血紅的漿果,果皮晶瑩,內里似乎有液體流轉。這株草扎根的石縫附近,土壤竟呈現出一種異于常地的暗紅色,寸草不生。
“做得好,穹嘯!”張道然壓抑著心中的驚異,輕輕撫了撫金雕光滑的翎羽。穹嘯親昵地用頭蹭了蹭他的手。這株奇異的紫莖金脈血果草,被張道然小心地用布包好,揣入懷中。
夜幕四合,寒氣刺骨。青石小院內,桂樹光禿的枝椏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響,映照著張道然專注的臉龐。鐵鍋里燉著兔肉,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引得聆風在灶臺邊轉來轉去,尾巴搖成了風車。大力臥在灶房門口,龐大的身軀擋住了大部分灌入的寒風,閉著眼睛,緩慢地反芻。
張道然小心地添著柴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屋內角落那張簡陋的木桌。桌上,一個粗陶碗里盛著清水,供奉著兩塊簡陋的木牌位——父張大山之位、母柳氏之位。牌位前,放著幾枚他白天在坡地邊采到的、還算飽滿的野山栗,算是祭品。
火光跳躍,映在少年沉靜的眸子里,也映在牌位粗糙的木紋上。父母的容貌在他記憶中已有些模糊,只記得父親寬厚粗糙的手掌,和母親溫柔哼唱的、不成調的搖籃曲。七歲那年的血色黃昏,猛虎的腥風與咆哮,母親凄厲的呼喊,父親絕望的眼神……這些破碎的畫面,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心底。每一次回憶,都伴隨著刻骨的寒冷和無助。
額間那道沉寂的豎痕,似乎也感受到他心緒的劇烈波動,隱隱傳來一絲難以察覺的溫熱,極其微弱,轉瞬即逝。
“爹,娘……”張道然低低喚了一聲,聲音哽在喉嚨里。灶膛里爆出一個火星,濺在他手背上,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他默默地將兔肉盛出,分成幾份。最大的一塊,放在了父母的牌位前。
“吃飯了。”他招呼著。
聆風立刻湊到自己的小陶盆前,大口吃起來,發出滿足的嗚嗚聲。穹嘯則站在窗欞上,享用著張道然特意留下的兔內臟。大力也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院中食槽邊,咀嚼著張道然白天割回的、混著少許豆渣的草料。
張道然捧著自己那份分量最少的肉湯,坐在門檻上,就著冰冷的月光,慢慢喝著。滾燙的湯水暫時驅散了身體的寒意,卻暖不了心底的孤寂。他抬頭望著深邃的夜空,寒星點點,如同凍結的淚滴。父母的墳塋就在屋后不遠的山坡上,兩座小小的土包,在清冷的月色下靜默著。
大力不知何時踱了過來,用它溫熱的、帶著青草氣息的龐大身軀,緊緊挨著張道然的后背,如同為他筑起了一道擋風的墻。聆風也吃完食,跳上他的膝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蜷縮起來,傳遞著溫熱的體溫。窗欞上,穹嘯銳利的目光掃過黑暗的山林,守護著這一方小小的安寧。
夜風嗚咽,寒氣砭骨。少年單薄的身體微微蜷縮著,感受著身后青牛沉穩的心跳,腿上細犬溫熱的呼吸,以及窗欞上金雕無聲的守護。他低下頭,將臉埋在聆風柔軟溫暖的皮毛里,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一絲土腥和陽光味道的暖意,似乎稍稍驅散了心底那沉甸甸的、名為“孤雛”的寒冰。
“不怕,”他低聲呢喃,不知是說給誰聽,聲音在寂靜的寒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我還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