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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鏡中熟客與霧中身世

晨露還沒褪盡,時念微踩著木屐出了門。衛(wèi)敘天不亮便去后山收套,灶上煨著南瓜粥,粗瓷碗旁壓著張紙條,炭筆字力透紙背:“王大嬸家曬了新茶,去坐坐?!?

她沒去。這幾日總被村里婆娘們圍著絮叨,說她眉眼像極了衛(wèi)敘早逝的姐姐,笑起來左嘴角的梨渦,竟和村西頭教書先生的閨女如出一轍。那些若有似無的熟稔,像細密的針,扎得人坐立難安。

時念微沿溪而行,露水浸滑的石板路映出眼下青黑——自從衛(wèi)敘說月圓之夜或許能找到歸途,她就沒睡踏實過。

“時念微?”

身后驟起的聲音讓她渾身一僵。這三個字裹著笑意,尾音微微上揚,像羽毛搔過心尖。是她聽了三年、刻進骨頭縫里的聲線。

時念微猛地回頭。

溪邊石階上立著個穿月白長衫的男人,竹籃里盛著新采的野菊。晨光透過他額前碎發(fā),在挺直的鼻梁投下小片陰影,唇角彎著恰到好處的弧度——那是裴敘舟最擅長的、能讓談判對手卸下防備的笑容。

可他不該在這兒。

她的裴敘舟,永遠是熨帖西裝配修剪整齊的指甲,絕不會提著竹籃采野菊,更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連信號都搜不到的山坳里。

“你……”時念微的聲音卡在喉嚨,像被什么堵住,“怎么會在這兒?”

男人幾步?jīng)_過來,竹籃“哐當(dāng)”砸在石階上,野菊散了一地。沒等她反應(yīng),雙臂已被狠狠箍住,帶著草木氣息的胸膛壓得她生疼。

“念微……真的是你?”他的聲音發(fā)顫,下巴抵在她發(fā)頂,胡茬蹭得人發(fā)癢,“我找了你三年!你去哪了?為什么不等我?”

時念微被勒得喘不過氣,掙扎著想推開,卻聽見他哽咽:“那年你發(fā)著燒說想吃城東的梅花糕,我跑遍全城買回來,你就不在了……他們說你沒了,我不信!你看,我守著這村子沒走,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溫?zé)岬囊后w打濕她的頸窩,是他的眼淚。這陌生的親昵和滾燙的悲傷,讓她渾身汗毛倒豎。

“你認錯人了?!彼昧觊_,后退半步,“我不是……”

“怎么會認錯?”裴敘舟紅著眼看她,指尖顫抖地想碰她的臉,又猛地縮回,“這眉眼,這梨渦……你就是念微。”他忽然笑了,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恍惚,“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怪我那天去鎮(zhèn)上買藥材,沒能守著你?”

時念微被問得發(fā)懵。這些話像碎片,拼不出完整的圖景,卻刺得她心口發(fā)緊。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她咬著牙,“我不認識你。”

裴敘舟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他怔怔地看著她,像是第一次看清她的臉:“你……不認識我?”他忽然想起什么,急促地追問,“那你還記得嗎?我們在槐樹下埋過酒,說等你病好了就開封;你總嫌我看書太慢,搶我的批注本亂涂亂畫;還有你繡壞的那個荷包,上面的鴛鴦缺了只眼睛……”

這些細節(jié)陌生得可怕。時念微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我從沒做過這些。”

裴敘舟的眼神一點點暗下去,像燃盡的炭火。他踉蹌著后退,撞到身后的老樹,發(fā)出悶響?!笆前 彼哉Z,“你不會做這些。”真正的時念微,病中也總愛笑著說“敘舟你讀詩給我聽吧”,而眼前的人,眼里只有警惕和疏離,像只受驚的小獸。

他怎么會分不清?只是這張臉太像了,像到讓他瞬間失了理智,把三年的思念和悔恨一股腦倒了出來。

“對不起。”裴敘舟別過頭,聲音沙啞,“我失態(tài)了。”他彎腰去撿散落的野菊,指節(jié)泛白,“你……確實不是她?!?

時念微沒說話,心里亂成一團麻。這個世界的裴敘舟,不僅認識“時念微”,還愛得這樣深?

“念微!”

衛(wèi)敘的聲音從橋頭傳來。他背著半簍柴,額角滲著汗,粗布短褂被浸濕,貼在緊實的后背上。看到溪邊的情形,他腳步一沉,快步?jīng)_過來,將時念微拉到身后。

“裴敘舟,你想干什么?”他的聲音冷得像冰,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

裴敘舟直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土,神色已恢復(fù)平靜,只是眼底還殘留著紅痕:“沒什么,認錯人了?!彼戳搜坌l(wèi)敘護在身后的時念微,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衛(wèi)敘,這是你……表姐?”

衛(wèi)敘沒答,只盯著他:“離她遠點。”

“我知道分寸?!迸釘⒅蹞炱鹬窕@,轉(zhuǎn)身時又看了時念微一眼,那目光復(fù)雜得很,有失落,有探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抱歉,打擾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后,時念微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抖。衛(wèi)敘松開她的胳膊,語氣緩和了些:“嚇到了?”

“他……”她張了張嘴,“他說的‘時念微’,是你姐姐?”

衛(wèi)敘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是我姐姐。也是……他的未婚妻?!?

時念微如遭雷擊。未婚妻?那她剛才的反應(yīng),豈不是像個無情的騙子?

“三年前,姐姐咳血病重,”衛(wèi)敘的聲音很低,“裴敘舟去鎮(zhèn)上抓藥,回來時……人已經(jīng)沒了。”他頓了頓,補充道,“我是她親弟弟?!?

親弟弟?時念微愣住。那他之前說“姐姐”,原來是這個意思?

早飯時,誰都沒說話。南瓜粥熬得糯糯的,衛(wèi)敘往她碗里夾了塊腌蘿卜,是她愛吃的酸甜口。這幾日他總能精準摸清她的口味,像早就知道一樣。

“王大嬸說,你們都覺得我像你姐姐?”時念微扒拉著粥,忽然開口。

衛(wèi)敘的筷子頓了頓:“何止像?!彼а?,目光沉沉,“除了性子,你們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是什么樣的?”

“安靜,溫和,”衛(wèi)敘回憶著,嘴角牽起一絲淺淡的笑意,“總愛坐在窗邊繡東西,說話細聲細氣的,連走路都怕踩疼了螞蟻?!?

和她這個在職場摸爬滾打、被客戶罵了能當(dāng)場懟回去的性子,簡直是天壤之別。時念微自嘲地笑了笑:“那確實不像?!?

“哐當(dāng)——”

手里的碗突然滑落,摔在地上裂成兩半。粥灑了一地,熱氣氤氳中,時念微看著衛(wèi)敘平靜的側(cè)臉,忽然想起裴敘舟紅著眼說“你不會做這些”時的樣子。

原來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她不是那個會在槐樹下埋酒、會繡壞鴛鴦荷包的時念微。

“對不住?!彼琶θ焖槠恍l(wèi)敘按住手。

“我來?!彼紫律恚讣獗淮善瑒澚说揽谧樱槁凉B出來。“裴敘舟那個人……”他忽然開口,“看著溫和,其實認死理。這三年他沒娶,也沒離開村子,就是過不去那道坎。”

時念微沒接話。她能想象,當(dāng)一個和摯愛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突然出現(xiàn),那種失而復(fù)得的狂喜,會如何沖垮理智??僧?dāng)發(fā)現(xiàn)這只是場幻覺,那份清醒的痛苦,又該多難熬?

“他知道……我不是她了。”她低聲說。

“嗯?!毙l(wèi)敘把碎片扔進灶膛,“他分得清。”

可分得清,又能怎樣?時念微看著窗外,溪邊散落的野菊大概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走了。那個捧著滿腔思念的男人,此刻或許正坐在老槐樹下,對著空蕩的石階發(fā)呆。

她忽然想起剛才裴敘舟最后看她的眼神。沒有怨恨,沒有糾纏,只有一種近乎認命的平靜。或許在他心里,就算知道她是冒牌貨,也舍不得真的傷害——畢竟,這是張和愛人一模一樣的臉。

這份沉重的“替身”枷鎖,才剛剛套上。

下午去縣城的路上,驢車慢悠悠地晃著。時念微掀開布簾,看見裴敘舟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手里拿著支野菊,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慌忙別過頭,將野菊塞進懷里,像個被抓住心事的少年。

時念微猛地放下布簾,心跳得厲害。這個世界的情感,比她想象的更復(fù)雜,也更滾燙。

衛(wèi)敘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試探:“他……以前總給我姐姐采野菊。說她病中見了亮色,能多吃半碗飯?!?

時念微沒說話,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陽光透過布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她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散落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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