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風(fēng)，卷著桂花香，一場(chǎng)一場(chǎng)地灑在老舊的巷子口。天漸漸涼了，街角菜攤前，來往的人都披上了夾襖。

鄒小澤也穿上了一件新棉衣，花花綠綠的，是他最喜歡的顏色。衣服是母親從早市撿漏買下來的，舊貨攤上淘的尾貨，碼子剛剛好，一針一線都被她洗得干干凈凈，像新的一樣。

可何子欣自己呢，身上還穿著單薄的外套，外頭搭了件老式的毛衣，袖口早就磨出了毛邊。那頭原本清爽高扎的馬尾，如今也散了下來，隨意盤在脖頸，既遮風(fēng)，也圖個(gè)暖和。

早餐攤早已關(guān)了。自從那人一次次地來翻口袋、伸手要錢，早晨做得再多也敵不過夜里的賭局，入不敷出，撐不下去。

如今的她，每天天沒亮便起身去縣郊，蹲在地頭向菜農(nóng)挑菜，再挑到城里賣。兩頭一來一回，扁擔(dān)壓得肩膀青紫，天一黑，還得回家做飯帶孩子。她不記得自己最后一次坐著吃頓飯是什么時(shí)候了。

那夜，風(fēng)比往常更涼些。何子欣坐在床沿，脫下衣服，輕輕揭開膏藥貼到肩膀上。皮膚下那道一道勒痕，是一筐又一筐青菜壓出來的痕跡。

鄒小澤趴在她身邊，正專心致志地?cái)[弄幾塊不知道哪兒撿來的小積木。他沒吵也沒鬧，像習(xí)慣了沉默中的陪伴。

“媽媽，我餓了。”

她膏藥還沒貼好，聽見這句話，立馬起身進(jìn)廚房，摸出一個(gè)雞蛋、半碗隔夜飯，生怕油煙味嗆到孩子，還特意把鍋蓋壓緊了。

可飯才下鍋，還沒翻兩下，就聽見堂屋那頭傳來帶著濃痰的咒罵聲：

“半夜三更還做飯，不讓人睡覺了是吧？我明天大清早還有一大堆事兒！”

“你們小兩口倒是會(huì)享福，開火、用柴、用鍋，樣樣不心疼，想當(dāng)年我們守規(guī)矩哪敢這么造！”

是婆婆的聲音，一字一句，冷得像夜風(fēng)。

何子欣手里的鍋鏟頓了一下，卻沒吭聲。她知道，明早這位老人要“有事”的，不過是去廣場(chǎng)和幾位老友玩鳥、聽?wèi)颉悆扇β閷ⅰ?

她還是低著頭翻炒，一邊悄悄擦掉眼角的淚。

回到臥室時(shí)，孩子已經(jīng)坐好，拿著小碗大口大口地吃。

“媽媽，你吃嗎？”他看著她，眼神干凈，語氣小心。

她搖了搖頭，臉上擠出一個(gè)笑：“媽媽不餓。”

孩子也沒多問，只是埋頭吃飯，偶爾抬頭看她一眼，眼里藏著些孩子不懂卻敏感察覺的心事。

“哐當(dāng)！”

大門被猛地推開，一股酒氣先沖了進(jìn)來，鄒衍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屋。

“子欣，給點(diǎn)錢，我今天就能翻本！就今天，馬上就贏回來了！”

何子欣站起身，擋在孩子前面，眼神平靜而冷淡：“這是娘家人給我和孩子過冬的錢，已經(jīng)是最后一點(diǎn)了。”

“你要拿去賭，拿什么給他買衣服？吃飯呢？你媽現(xiàn)在連一頓飯都不讓我們做了，你還指望他們照顧我們？”

鄒衍眼睛里滿是血絲，盯著那碗已經(jīng)見底的蛋炒飯，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你不懂，我都投了多少了，現(xiàn)在不下場(chǎng)，就永遠(yuǎn)回不來了！”

他越說越急，甚至伸手推她，孩子嚇得“哇”地哭出聲。

就在這時(shí)，堂屋又傳來婆婆尖銳的喊聲：

“吵死了！要吵架滾出去！別在我家裝瘋賣傻！”

屋子仿佛忽然擠滿了聲音，孩子的哭，男人的喊，老人的罵，如同劣質(zhì)屋頂被秋雨一沖，全塌了。

“夠了！”

鄒衍猛地一吼，轉(zhuǎn)身沖進(jìn)廚房，抄起菜刀。

“給錢！你到底給不給！”

何子欣站在原地，心里什么東西“啪”的一聲斷了。她不再后退，雙眼死死盯著他，一只手把孩子護(hù)到身后。

“你再過來一步，我這輩子都不會(huì)再原諒你。”

鄒衍酒意上頭，踉蹌?chuàng)溥^來。

她狠狠地推開他，抱起孩子奪門而出。

小巷子狹長，她一邊跑一邊喊救命，身后是男人混亂的腳步和喊叫。

鄰居們被驚得紛紛出門查看，看到這場(chǎng)面，幾個(gè)男人立刻沖上去，將刀從鄒衍手里奪下。

“這男人瘋了吧？這媳婦吃多少苦你們不知道？！”

“誰家包粽子不喊她？誰家有事的時(shí)候孩子不讓她幫著照看？”

“鄒小澤多懂事，你們天天冷臉給孩子一口熱水都沒有…”

一群人圍在巷口，有人訓(xùn)，有人勸，也有人只是在嘆氣。

何子欣抱著鄒小澤，蹲在地上，淚如斷線，身邊幾個(gè)老太太忙著遞紙巾，有人輕拍她的肩膀，有人護(hù)著她不讓她被推搡。

孩子滿臉淚痕，卻還是抬起頭，哽咽著說：

“媽媽……我不想要爸爸了。為什么爺爺奶奶不愛我？為什么他從來不帶我出去？他只帶姐姐，給她買新衣服、畫小臉……從來沒帶過我……”

姐姐，是公婆的二女兒的孩子，在這個(gè)家，永遠(yuǎn)是被寵著的“寶”，而他，只是多出來的一口飯，能不能吃上，還得看爺爺奶奶的心情。

何子欣聽著，心一點(diǎn)點(diǎn)碎了。

她緩緩起身，走到鄒衍面前，目光冷得像秋天凌晨三點(diǎn)的露水，清清冷冷地甩了兩耳光。

“你聽見沒有？”

“我們之間，到這了。”

“你賭你的命，我護(hù)我的孩子。”

“從今往后，孩子跟我，沒有你，孩子也許還能過得更好些。”

她轉(zhuǎn)身抱起鄒小澤，孩子的小手緊緊環(huán)住她的脖子，頭埋在她肩膀上，再也不回頭。

風(fēng)從小巷深處吹來，吹起她舊外套的下擺。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是曾寄宿過的土房，如今已不值得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