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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水訟.墨痕裂

  • 卜者錄
  • 作家7L74K1
  • 4936字
  • 2025-07-15 22:41:23

##第二章天水訟·墨痕裂

劉金福倒臺的風波,在東市不過滾了幾日便沉了底,如同投入渭水的一顆石子,漣漪很快被更洶涌的市聲吞沒。商賈們撥弄算盤的脆響依舊,小販們兜售生計的吆喝依舊,那棵盤踞在青石階旁的老梅樹,虬枝沉默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其下布衣術士的身影,也仿佛從未挪動過位置。銅錢在陳爻指間翻轉的叮當聲,枯梅靜默的剪影,構成了這角落不變的韻律。

然而,有些東西終究不同了。那日之后,一種沉甸甸的濕寒便悄然盤踞在陳爻的左手掌心。白日里忙碌時尚可忽略,待到夜深人靜,油燈如豆,獨對四壁時,這濕意便幽幽泛起。指尖撫過生命線那截斷之處,冰涼的粘膩感便順著神經末梢爬上來,絲絲縷縷,如跗骨之蛆,又如深埋地底的陰泉,正無聲無息地向上滲透,試圖將他拖入那“澤水困”卦所昭示的、冰冷粘稠的泥沼。他攤開手掌,對著昏黃的燈火反復細看。掌紋溝壑縱橫,清晰依舊,那點濕痕卻無影無蹤,仿佛只是過于疲憊的幻象。可骨縫里滲出的寒意,卻是實實在在,揮之不去。他將那枚特殊的銅錢——邊緣深深刻著“庚申”二字,字跡細小如針尖,卻力透錢背——單獨揀出,壓在枯梅枝虬結的根部。古銅的冰涼透過干枯的枝椏傳來,與掌心的寒意隱隱呼應。庚申,一個懸在頭頂的死期,如同懸在困龍頸上的無形鍘刀,不知何時便會轟然落下。

這日午后,秋陽難得慷慨,驅散了連日的陰霾,曬得青石板暖意融融,甚至給老梅嶙峋的枝干也鍍上了一層虛幻的柔光。陳爻背靠著粗糙的樹干,半闔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捻著掌中余下的兩枚銅錢,讓那細微的、規律的叮當聲在暖陽里若有若無地流淌,仿佛在安撫著心底深處那不安的陰寒。

一陣局促而虛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份難得的慵懶寧靜。

來人是個年輕書生,約莫二十出頭,身形單薄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掛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枯葉。一身半舊的青布直裰,洗得發白,袖口和肘部磨出了毛茸茸的邊,隱隱透出內里針腳細密的補丁痕跡。腳上一雙布鞋,鞋尖開了小口,沾著趕路的泥塵,后跟也磨得起了毛邊。他臉色蒼白,缺乏血色,眼下兩團濃重的青影如同化不開的墨漬,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透著一股被生活反復捶打后的疲憊和尚未徹底熄滅的、孤注一擲般的執拗。

他走到攤前,腳步有些遲疑,目光在陳爻那洗得發白的青布直裰、沉靜如水的面容以及攤上那束姿態奇崛的枯梅間游移不定,臉上交織著讀書人固有的清高與囊中羞澀帶來的窘迫。最終,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對著陳爻深深一揖,腰彎得極低,姿態標準得近乎刻板,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莊重。

“晚生…張承,”他的聲音干澀,像是許久未沾水,努力維持著語調的平穩,卻難掩其中的一絲顫抖,“見過先生。”他保持著躬身的姿勢,久久未起,青布直裰的背部線條繃得筆直,透著一種脆弱的堅持。

陳爻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他因長揖而低垂的發頂和那洗得發白的衣領上,并未因他的寒酸而有絲毫波動,只微微頷首,算是受了這一禮。

張承這才直起身,雙手下意識地互相搓了搓,仿佛想借此驅散那份無形的緊張和指尖的冰涼。他從懷里摸出一個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舊布囊,解開系得緊緊的繩結,動作小心得近乎虔誠。布囊里,是十幾枚磨損極其嚴重的銅錢,大多是前朝的“開元通寶”,邊緣被摩挲得薄如蟬翼,字跡模糊不清。他伸出因長期握筆而指節微凸、帶著墨漬的手指,仔細地從中揀選出三枚成色稍好、字跡勉強可辨的,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鄭重地、一枚一枚輕輕放在陳爻面前的粗木板上。銅錢與木板碰撞,發出幾聲沉悶而微弱的輕響,如同他此刻懸著的心跳。

“晚生…斗膽,請先生…起一卦。”張承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澀然,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問…問今秋恩科放榜…前程如何?”他抬起頭,那雙因常年熬夜苦讀而布滿細密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最后一點微弱卻執拗的希望之火,死死地、近乎哀求地盯住陳爻的臉,仿佛這三枚承載了他全部身家的銅錢,便是他沉浮命運的唯一賭注,是通往功名彼岸的最后浮木。

陳爻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三枚飽經滄桑、邊緣磨損得幾乎消失的銅錢,又落回張承那張被希望與恐懼同時灼燒著的年輕臉龐上。書生的窘迫是真,那份深藏于骨子里的、被貧困打磨得愈發尖銳的傲氣也是真。他未發一言,只是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攏,將那三枚還帶著書生體溫的銅錢,輕輕攏入掌心。

合掌,輕搖。掌中銅錢相互碰撞,發出細碎而連貫的叮當聲,如同命運齒輪開始轉動的序曲。

就在銅錢即將離手拋灑的剎那!

一陣穿巷風毫無預兆地卷過老梅樹下,帶著深秋特有的涼意和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直撲向攤前的張承。其中一片邊緣焦枯蜷曲、形如敗鱗的葉子,不偏不倚,正正撞在張承下意識抬起遮擋面門的右手袖口上。

“啪嗒!”

一聲極其細微、卻在此刻寂靜中異常清晰刺耳的脆響,如同琉璃墜地。

張承渾身一僵,愕然低頭看去。只見他那磨得發毛的青布袖口里,滑落出一方小小的、暗沉沉的石硯,“砰”地一聲磕在腳邊冰冷的青石板上!硯臺一角,赫然裂開了一道細細的、卻貫穿了整個硯池的縫隙!深灰色的石粉如同凝固的血痂,正從裂縫中簌簌落下,沾污了青石板粗糙的表面。那是他行囊中僅有的、也是最珍視的一方硯臺,伴隨他無數個秉燭苦讀的寒夜。

書生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死灰。他死死盯著那方裂開的硯臺,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惶和一種天塌地陷般的絕望。仿佛那碎裂的不是一方石硯,而是他苦苦支撐了十年的功名脊梁。他猛地蹲下身,幾乎是撲跪下去,手忙腳亂、近乎痙攣地去拾撿那方殘硯,指尖觸到那道冰涼的裂痕,整個人都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像是被那縫隙里透出的寒意瞬間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和魂魄。

陳爻的目光,在張承失魂落魄、如同瞬間被抽空的面孔,和那方靜靜躺在青石板上、裂痕猙獰的石硯之間,極快地掠過。一絲洞察一切的了然,如冷電般劃過他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深處。他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那意外從未發生,攏著銅錢的右手已然沉穩地張開。

叮、叮、當。

三枚銅錢在粗糙的木板上彈跳、旋轉,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響,最終塵埃落定,各自歸位,排布出一個清晰的卦象。

陳爻垂眸,目光如無形的刻刀,落在卦象之上:上面兩枚銅錢皆字面朝天(陽爻),下面一枚亦是字面(陽爻)居中,而最底下,則是三枚光亮的背面(陰爻)。

“天水訟。”陳爻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一塊萬載寒冰,驟然投入張承那已因硯碎而翻騰混亂的心湖,瞬間凍結了所有僥幸的泡沫,“乾天在上,坎水在下。天行剛健,水流險陷。訟者,爭也。非止于口舌,更在暗流。”

張承如同被這冰冷的判詞刺中,捧著那方裂硯的手劇烈地一抖,殘存的墨粉簌簌落下,在他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襟上染開一片絕望的污跡。他失魂落魄地抬起頭,失聲道:“訟?先生…晚生只問前程功名,潔身自好,怎會…怎會牽扯爭訟之事?”他眼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瘋狂搖曳,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這突如其來的“訟”字徹底撲滅。

陳爻的指尖并未落在木板的卦象上,而是虛虛指向他懷中那方裂開的硯臺,如同點向一個無可辯駁的證據。“卦象已顯,外應亦至。”他的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張承心上,“天水訟,乾剛坎險,主文書是非,暗箭傷人。你視若性命之硯臺,于問前程功名之緊要關頭,竟自袖中跌落,碎裂于地。此兆,非吉。非僅不吉,更乃大兇之象,昭示根基已損,前程蒙塵。”

他頓了頓,目光如無形的探針,穿透張承強撐的惶恐和搖搖欲墜的清高,落在他那身洗得發白、肘部打補丁的舊直裰上,落在他袖口那幾處細密的、顯然是長期伏案苦讀磨出的毛邊和浸透墨色的補丁上。“乾為君父,為科場,為錦繡文章。坎為陷,為暗昧,為小人阻隔,為無妄之災。”陳爻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直抵殘酷真相的銳利,“你十年寒窗,青燈黃卷,文章想必錦繡,胸中自有丘壑。然則,坎險在內,乾剛在外。你這錦繡文章…怕是礙了某些人的青云路,擋了不該擋的富貴光。成了他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張承如遭雷亟,渾身劇震,捧著裂硯的手再也支撐不住,殘硯“哐當”一聲再次跌落在地,徹底摔成兩半!他臉色由死灰轉為一種瀕死的青白,嘴唇翕動,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如同離水的魚,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粗重而絕望的喘息。陳爻的話,像一把燒紅的、淬了冰的鑿子,精準無比地鑿開了他心底最深處、連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恐懼——那場決定命運的考試,最后一日策論,他旁邊那個衣著華麗、眼神閃爍、帶著濃濃脂粉氣的富家子王公子,那若有若無、頻頻瞥向他卷面的陰鷙目光,還有那個面色白凈、眼神飄忽的監考官經過時,在王公子桌角輕輕一叩,又若有深意地掃過他卷面時那一聲含義不明的輕咳……當時只覺怪異,此刻回想,那細微的動作和聲響,竟如同毒蛇吐信,冰冷黏膩!

“文書有礙,小人作梗。”陳爻收回目光,不再看張承瞬間被絕望吞噬的臉孔,只淡淡吐出最后的判詞,字字如冰錐,“榜上無名,恐是定數。此訟,不在明堂公案,而在暗室私心,在權勢傾軋。爭,亦是徒勞,恐招更大禍患。”

“不…不可能!絕不可能!”張承踉蹌著后退一步,腳下踩到枯葉,發出“咔嚓”一聲碎裂的脆響,如同他此刻心中苦苦支撐的信念徹底崩塌。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陳爻,眼神從絕望的深淵瞬間燃起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火焰,嘶聲喊道:“先生…定是看錯了!晚生文章,蒙學師親口贊許‘有古風,具氣象’!同窗切磋,亦無不嘆服!定是這卦…是這卦不靈!是這該死的硯臺不吉!與我的文章何干!與我的前程何干!”他語無倫次,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虛幻的稻草,竟將滿腔無處發泄的怨毒、恐懼和不甘,盡數傾瀉在腳下那方無辜碎裂、靜靜躺在塵埃里的殘硯上。他抬腳,竟似要狠狠踏上去!

陳爻依舊沉默,只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平靜無波,深邃如古潭,卻像一面冰冷徹骨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張承此刻的狼狽、失態、不甘以及那即將被深淵吞噬的恐懼與瘋狂。這無聲的凝視,比任何疾言厲色的斥責都更具力量,像無形的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了張承失控的舉動。他抬起的腳僵在半空,叫嚷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嚨里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和粗重的、帶著濃重哭腔的喘息。那瘋狂的火苗,在陳爻冰冷的注視下,迅速熄滅,只余下灰燼般的死寂。

書生失魂落魄地呆立片刻,目光空洞地掃過地上的殘硯碎片,又茫然地望向陳爻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片死寂的茫然。他猛地彎下腰,幾乎是撲跪在地,顫抖著雙手,一片一片,極其小心地、近乎虔誠地將那碎裂的石硯拾起,緊緊攥在胸前,如同攥著自己破碎的功名夢,一塊再也無法拼湊完整的殘骸。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發一言,只是死死攥著那些冰冷的碎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沖出了老梅樹稀疏的蔭蔽,一頭扎進東市午后喧囂鼎沸的人流之中。那單薄如紙的背影,瞬間便被市井的滾滾煙塵和鼎沸人聲徹底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夕陽的余暉掙扎著穿透云層,將老梅虬曲嶙峋的枝干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斜斜地印在溫熱的青石板上,如同幾道深刻的、無法愈合的黑色傷痕。

陳爻依舊坐在那粗木攤子后,沒有去看張承消失的方向。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攤開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對著天邊那輪昏黃欲墜的落日。掌紋縱橫交錯,如同命運布下的迷局。生命線斷折處,那點熟悉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濕意,又幽幽地浮現出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粘膩,仿佛那無形的“澤水”正沿著斷口不斷滲出。他凝視著掌心,指尖帶著薄繭,輕輕撫過那無形的“水痕”,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仿佛在觸摸命運冰冷而粘稠的脈搏。

過了許久,暮色四合,東市的喧囂也漸漸沉淀下去,只余下歸家的步履聲和遠處隱約的梆子響。陳爻才低低地、近乎自語般開口,聲音沙啞,帶著一種洞穿世情百態后的無盡蒼涼與疲憊,消融在沉沉的暮色里:

“天水訟…坎險難平。乾天雖高,難照暗室魍魎。”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落在掌心生命線那截斷的、濕意最重之處,聲音更沉,如同嘆息,“清寒士子,十年心血,錦繡文章…呵,終究抵不過袖中暗藏的金葉子,硯底潑灑的骯臟墨。”他仿佛能看見那王公子袖中無意露出的金葉子一角,能看見那監考官指縫間沾染的、不屬于墨的污跡。

他慢慢收攏手指,將掌心那點不斷滲出的濕寒,連同整個沉甸甸壓下來的暮色,一同用力攥緊。指節在昏暗中,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的顏色,仿佛要捏碎這無形的厄運,又仿佛只是徒勞地對抗著那早已注定的、名為“困”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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