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市尾，青石階旁生了棵虬枝盤繞的老梅。

樹下常年坐著個布衣術士，三枚磨得發亮的銅錢在他掌心翻轉，能照見人心最隱秘的紋路。

綢緞莊劉掌柜來時趾高氣揚：“先生，算算我新開的碼頭貨棧運勢？”

三枚銅錢叮當落下，排成個“澤水困”卦。

術士指尖劃過卦象：“水在澤下，困龍之局——您袖口金線磨了三分，庫房鑰匙怕是早不在自己手上了吧？”

劉掌柜臉色驟變。三日后，貨棧被查封的告示貼滿城門。

看熱鬧的人群散去，術士低頭凝視掌心——那里靜靜躺著另一枚銅錢，刻著他自己的死期。

---

長安城東市尾巴上，那條被千萬雙腳底板磨得溜光水滑的青石階旁，生著一棵老梅。虬枝盤曲如臥龍，皮是皸裂的深褐色，不知活過幾百個寒暑，早過了開花結果的盛年，只余下沉默的筋骨，在塵囂里撐出一片半枯半榮的陰涼。這陰涼底下，常年坐著一個穿洗得發白青布直裰的人，陳爻。一張粗木板支開就是攤子，上面別無長物，唯有一束干枯卻姿態宛然的梅枝，三枚磨得邊緣圓潤、透著幽幽古銅色的錢幣。

錢，在他指間翻轉。不是拋，是捻。三枚銅錢在掌心紋路間輕盈地滾動、碰撞，發出極細微又極清晰的叮當聲，像是某種秘語的開端。那銅面被摩挲得太過光滑，竟映得出人影，只是照出的面目，總比求問者臉上掛著的，要真實幾分。

東市鼎沸的人聲到了這老梅樹下，便自動矮下去一截，成了嗡嗡的背景。陳爻垂著眼，目光落在掌心那三枚旋轉的銅錢上，仿佛世間紛擾，都在這方寸之間有了形狀。偶爾有行人投來好奇或敬畏的一瞥，又匆匆走過。

日頭爬上中天，曬得石板蒸騰起氤氳的熱氣。一陣喧嘩由遠及近，攪碎了這角落慣有的沉靜。

“讓開！都讓開點！”

幾個精壯的家丁吆喝著分開人群，清出一條道來。當中簇擁著一人，四十許年紀，身材微胖，臉膛紅潤，一身簇新的寶藍色杭綢直裰，袖口和下擺用極細的金線密密繡著纏枝蓮紋，陽光下晃得人眼花。他腆著肚子，腳步帶風，徑直走到陳爻的攤子前，那股子志得意滿的勁頭，幾乎要撐破那身昂貴的綢緞。正是東市最大綢緞莊“瑞錦祥”的東家，劉金福劉掌柜。

他站定，也不坐那攤子前簡陋的條凳，只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陳爻洗得發白的衣襟和面前那束枯梅，嘴角扯開一個混雜著矜持與探究的笑，聲如洪鐘：

“喲，這位就是坊間傳得神乎其神的‘梅心先生’？”他聲調拖得有些長，帶著商賈特有的圓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都說先生一卦千金難求，今日劉某也來沾沾仙氣。”他目光在攤子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那三枚不起眼的銅錢上，笑意更深，帶著點“不過如此”的了然。

“先生，”劉金福清了清嗓子，刻意拔高了聲調，引得周圍幾個探頭探腦的小販也豎起了耳朵，“煩勞您起一卦，算算劉某新盤下的那渭水碼頭貨棧，往后運勢如何？這可是劉某身家性命都押進去的大手筆！”他捻了捻修剪整齊的短須，紅光滿面，仿佛眼前已是金山銀海滾滾而來。

陳爻眼皮都沒抬一下。那三枚銅錢在他指腹間最后輕輕一捻，發出“叮”一聲脆響，隨即被他攏在掌心，雙手虛合，微微晃動數下。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漠然的韻律。劉金福臉上的笑容滯了滯，似乎被這無聲的怠慢刺了一下。

合攏的雙手驟然分開，三枚銅錢被輕輕拋灑在粗糲的木板攤面上。

叮、叮、當。

銅錢滾動、旋轉，最終靜止。

陳爻的目光落在卦象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不起波瀾。他伸出食指，指尖帶著常年摩挲銅錢留下的薄繭，緩緩點過那三枚錢幣排布出的方位——兩枚字面（陽爻）在上，一枚字面（陽爻）居中，下面卻是三枚光亮的背面（陰爻）。一個清晰的卦象呈現出來。

“澤水困。”陳爻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凌墜地，清晰異常，穿透了周圍的嘈雜。他指尖停留在那代表“澤”（兌卦）的上兩陽爻上，又緩緩劃過底下象征“水”（坎卦）的三陰爻。“水在澤下，澤中無水，困龍之局。坎險在內，兌悅在外，表象風光，內里…危殆。”

劉金福臉上的紅光瞬間褪去不少，強笑道：“先生這話…未免危言聳聽？劉某貨棧新開，各方打點妥帖，何來困厄？”

陳爻的目光終于從卦象上抬起，卻不是看劉金福那張強作鎮定的臉，而是落在他那只下意識想要整理衣袖的右手上。那寶藍色的綢緞袖口，金線繡的纏枝蓮紋華美依舊，然而在靠近手腕內側、最易磨損的地方，有幾處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毛糙，金線的光澤也黯淡了微不可察的一絲。那是長期、頻繁地摩挲某件硬物留下的痕跡。

“表象風光？”陳爻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極淡，近乎錯覺。他指尖虛點劉金福的袖口，“金線磨了三分，光澤已弱。您那庫房重地的黃銅鑰匙，棱角最是鋒利…怕是早就不在您自個兒的腰帶上掛著了吧？”

如同一個無形的霹靂在頭頂炸響！

劉金福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一片。他猛地攥緊了自己的右手袖口，仿佛要捂住那個泄露了天機的破綻，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凸出來，死死盯著陳爻，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眼神里有難以置信的驚駭，有被窺破隱秘的恐懼，更有大廈將傾的絕望。周圍豎著耳朵的幾個小販也倒抽一口冷氣，互相交換著驚疑的眼神。

陳爻不再言語，只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句，不過是拂過老梅枯枝的一縷微風。

劉金福最終一個字也沒說，猛地一跺腳，轉身幾乎是撞開擋路的家丁，踉蹌著消失在東市喧囂的人流里，背影狼狽倉惶，哪里還有半分來時的意氣風發。

三日后的清晨，一層薄薄的秋霜覆蓋了長安城的屋瓦。東市各處的告示墻前，圍滿了早起的人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一張蓋著京兆府鮮紅大印的查封告示，赫然貼在正中。

“……查瑞錦祥綢緞莊東主劉金福，所營渭水碼頭‘福順’貨棧，實為不法之徒窩藏、轉運私鹽之樞紐…證據確鑿…即日起，貨棧查封，一應貨品財物充公…主犯劉金福，著即緝拿歸案……”

墨跡淋漓，字字如刀。人群嗡嗡的議論聲浪般涌起，夾雜著“活該”、“報應”、“早看他不地道”的只言片語。昨日還門庭若市的瑞錦祥綢緞莊，此刻大門緊閉，上了粗重的鐵鏈和官府的封條，像一張沉默而恥辱的嘴。

消息長了翅膀，自然也飛到了東市尾巴那棵老梅樹下。幾個閑漢袖著手，吐沫橫飛地講著劉掌柜如何被官差從被窩里拖出來，如何面如死灰，他那個最得寵的小妾又如何卷了細軟連夜跑了。他們講得眉飛色舞，末了，目光總忍不住瞟向那梅樹下的布衣身影，帶著敬畏，也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奮。

陳爻依舊坐在那張粗木攤子后，仿佛周遭的喧嘩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壁障。他微微低著頭，攤開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紋路縱橫交錯，如同命運的溝壑。那三枚磨得發亮的銅錢靜靜躺在紋路之間。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指尖帶著一點涼意，輕輕劃過掌心復雜交錯的紋路，最終停留在生命線某個不起眼的、仿佛被無形之力截斷的節點上。

指尖所觸，那掌心的肌膚之下，竟透出一點極其微弱、近乎錯覺的冰涼濕意。像深秋的晨露，又像沼澤深處滲出的、帶著腐朽氣息的寒水。

他緩緩收攏手指，將那點濕意和掌心的銅錢一同握緊。指節微微泛白。

人群看夠了熱鬧，三三兩兩散去，梅樹下重歸冷清，只有深秋的風卷著落葉，在青石板上打著旋兒，發出蕭索的聲響。

陳爻沒有抬頭，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仿佛那里攥著的不是銅錢，而是整個沉重而炎涼的人間。許久，他才抬起眼，目光掠過那貼著告示的方向，聲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

“澤水困……困龍難飛。卦金，你已付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