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風火噬嗑·鶴唳殘
- 卜者錄
- 作家7L74K1
- 4402字
- 2025-07-15 22:52:51
張承那單薄絕望的身影,如同投入渭水的一枚枯葉,連漣漪也未及蕩開,便徹底沉入了長安城喧囂的濁流深處。東市依舊,人聲鼎沸,老梅虬枝在漸深的秋意里愈發嶙峋,仿佛凝固的墨線,刺向灰白的天幕。陳爻的日子,復歸銅錢翻轉的單調韻律,掌心那點濕寒卻如影隨形,尤其在這天光晦暗、秋風蕭瑟的午后,寒意更甚,幾乎要順著腕骨爬上來,凍僵血脈。
他將那枚刻著“庚申”的銅錢緊緊攥在左手,冰涼的金屬似乎暫時壓下了那股粘膩的濕意,只余下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實質的陰冷墜在心頭。目光掠過攤前稀落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裹緊衣衫抵御著愈發刺骨的寒意,無人為這梅樹下的方寸之地稍作停留。遠處,承天門方向隱約傳來幾聲悠長肅穆的鐘鳴,穿透市井的嘈雜,昭示著皇城之內某種盛典的余韻。那是前幾日新冊封的某位貴人,排場極大,據說連教坊司最頂尖的樂師都被征調去獻藝。
寒意混雜著市聲,還有那遙遠的、象征榮華富貴的鐘鳴,構成一種奇異的背景音。陳爻微微闔目,指尖習慣性地捻動另外兩枚銅錢,細微的叮當聲在冷風中幾乎微不可聞。
一陣風卷過街角,帶來幾片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上。風里,似乎還裹挾著一縷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琴音。那琴音不成調,沙啞艱澀,像是磨損過度的絲弦在痛苦呻吟,又像是有人用指甲刮過朽木,聽得人牙根發酸,心頭發緊。緊接著,是一串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嗆咳聲,從斜對面一條狹窄幽暗的陋巷深處傳來,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陳爻的眼皮動了一下,并未睜開。
那咳嗽聲持續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艱難的喘息。過了許久,陋巷口才緩緩挪出一個身影。
來人約莫三十出頭,身形瘦削得驚人,如同一根在風中隨時會折斷的竹竿。一件半舊的靛藍長衫,洗得發白,肩頭和手肘打著同色但深淺不一的補丁,針腳細密卻難掩窘迫。長衫空蕩蕩地掛在他身上,更顯出形銷骨立。他臉色是一種病態的蠟黃,兩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聳,薄薄的嘴唇毫無血色,緊緊抿著,仿佛在極力忍耐著什么。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手——十指修長,骨節卻異常粗大突出,指腹和指尖布滿了厚厚的、深褐色的老繭,如同覆蓋了一層粗糙的樹皮,一看便是經年累月與絲弦磨礪的痕跡。此刻,這雙操琴的手,正死死按在胸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顯然剛才那陣劇烈的咳嗽耗盡了他本就所剩無幾的氣力。
他背上負著一張琴。琴囊是洗得發白的青布所制,邊角磨損嚴重,打著幾塊小小的補丁,卻收拾得異常干凈整潔。琴囊裹得嚴實,只露出琴首一角深褐色的老木,油潤沉暗,透著一股歲月沉淀的溫潤光澤,與主人那身破敗的衣衫形成刺目的對比。
他步履蹣跚,每一步都踩得異常沉重,仿佛腳下不是堅實的石板,而是深不見底的泥沼。他走到陳爻攤前幾步遠的地方,便停了下來,似乎連靠近那幾步也需要積蓄力量。他抬起眼,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眸子,渾濁黯淡,如同蒙塵的琉璃,卻又在最深處,頑強地燃燒著一簇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苗——那是對自身技藝近乎偏執的驕傲,混雜著被現實反復踐踏后殘存的不甘。這眼神,陳爻見過。在張承那布滿血絲的絕望瞳孔里,也曾有過類似的火焰,只是眼前這人眼底的火,更微弱,也更執拗,仿佛隨時會被一陣風吹滅,卻又倔強地一次次重新點燃。
琴師的目光在陳爻攤上那束枯梅和三枚銅錢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復雜,有敬畏,有探究,更深的是一種走投無路之下孤注一擲的決絕。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在枯瘦的脖頸上劇烈地滾動,仿佛咽下的不是口水,而是砂礫。他伸出那只布滿老繭的手,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探入懷中,摸索了好一陣,才掏出一個同樣洗得發白、疊得方方正正的布包。解開一層又一層,最終露出的,是一塊小小的、邊緣磨損嚴重的玉佩,玉質渾濁,雕工粗劣,顯然是極不值錢的物件,卻被他用掌心反復摩挲著,帶著體溫。
“先生…”琴師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咳嗽,“小人…許清源,教坊司…掛名的末等琴師?!彼D了頓,似乎光是說出“末等”二字,就用盡了力氣,蠟黃的臉上泛起一絲病態的潮紅。“前日…貴人新封,宮中大宴…教坊征召獻藝…《鶴唳九皋》…”
說到“鶴唳九皋”四個字時,他那雙黯淡的眼睛里,那簇微弱的火苗猛地竄高了一下,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背后的琴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澳鞘恰∪说男难昴ヒ磺淮淮怀彼穆曇艏悠饋?,隨即又被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他弓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脊背在破舊的衣衫下劇烈起伏,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魂魄都咳出來。好半天,他才勉強止住,攤開手掌,掌心赫然一抹刺目的猩紅!他飛快地握緊拳頭,將那抹猩紅藏起,蠟黃的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一片死灰。
他喘息著,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陳爻,那眼神里的火焰被絕望和一種病態的亢奮取代:“獻藝…獻藝名單…本該…本該有小人的名字!可…可昨日…樂正卻告知小人…名額…名額已滿!讓小人…讓小人回家…靜養!”“靜養”二字,他說得咬牙切齒,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怨毒和不甘。“小人…小人苦熬十年,心血盡付此曲…只為…只為今朝一鳴!怎會…怎會連登臺的機會…都沒有?!”
他猛地將那枚不值錢的玉佩拍在陳爻攤前的粗木板上,玉與木相撞,發出沉悶的響聲?!扒笙壬鹨回?!為小人卜一卜…小人這曲《鶴唳九皋》…可還有…重見天日、直上青云的機緣?!”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胸膛劇烈起伏,眼神灼灼,帶著一種瀕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的瘋狂執念。那枚小小的玉佩,在他枯瘦的手掌下,顯得如此卑微而沉重,如同他此刻押上的全部殘生。
陳爻的目光,平靜地掠過許清源因激動而扭曲的面容,落在他拍在木板上的那只手——指節粗大,布滿厚繭,掌心邊緣還殘留著未能完全擦凈的、淡淡的血痕。鼻息間,除了街市慣有的塵土和食物氣味,還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卻揮之不去的混合氣息:劣質松煙墨的苦澀,陳年桐油的氣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腥甜。那是血的味道,深入肺腑的血氣。
他未發一言,伸出右手,三指微曲,拈起那三枚磨得溫潤的銅錢。指尖觸及銅錢微涼的金屬質感,仿佛暫時隔絕了周遭的污濁與病氣。
合掌,輕搖。銅錢在掌心空間內碰撞,發出細密連貫的叮當聲,如同命運紡車開始轉動絲線。
就在銅錢即將離手拋灑的剎那!
“咻——啪!”
一聲極其尖銳、凄厲的破空銳響,毫無預兆地撕裂了老梅樹下的空氣!一道灰影快如閃電,從不遠處一間當鋪黑洞洞的門楣陰影里激射而出,帶著凌厲的勁風,直撲陳爻攤前!
那竟是一只體型碩大的老鼠!灰黑色的皮毛油亮骯臟,拖著一條細長的尾巴,綠豆般的眼睛里閃爍著驚惶與兇狠交織的幽光。它顯然是受到了極度的驚嚇,慌不擇路,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許清源正全神貫注、滿懷希冀地盯著陳爻合攏的雙手,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毫無防備!那碩鼠如同離弦之箭,不偏不倚,正正撞向他背后負著的琴囊!
“砰!”
一聲悶響!
琴囊被撞得猛地一蕩!許清源本就虛弱,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力一撞,腳下踉蹌,整個人向前撲倒!他下意識地伸手撐地,卻忘了背上還負著那張視若性命的古琴!
“錚——嗡?。?!”
一聲令人心悸的、如同金鐵斷裂般的巨大悲鳴,驟然從琴囊中爆響!那聲音極其刺耳,帶著一種琴弦崩斷、琴身受損的慘烈意味,瞬間蓋過了市井所有的喧囂,直刺耳膜!
許清源撲倒在地,甚至顧不上手掌在粗糲石板上擦出的血痕,猛地扭身,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姿勢護住背后的琴囊,臉上瞬間褪盡所有血色,只剩下極度的驚恐和難以置信的絕望!他手忙腳亂地去解琴囊的系帶,動作慌亂得如同瀕死的溺水者,口中發出不成調的、嗬嗬的抽氣聲,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琴囊,仿佛里面裝著的是他僅存的魂魄。
陳爻的右手,在碩鼠竄出、許清源撲倒、琴音爆響的整個混亂過程中,穩如磐石,紋絲未動。那三枚銅錢,依舊穩穩合攏在他掌心。他深邃的目光,如寒潭靜水,平靜地掃過那只已竄入對面雜貨鋪縫隙消失無蹤的碩鼠,掃過地上許清源那因極度驚恐而扭曲的臉龐和顫抖著解開琴囊的手,最終落在那發出慘烈余韻的琴囊之上。一絲洞徹因果的了然,如冷電般在他眼底深處無聲劃過。時機已至。
合攏的右手,沉穩張開。
叮、叮、當、當、當!
五聲清脆的撞擊!三枚銅錢并非同時落下,而是在木板上彈跳、旋轉,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最終次第靜止,排布出一個清晰而充滿張力的卦象。
陳爻垂眸,目光如無形的刻刀,精準地落在卦象之上:最下一枚為字面(陽爻),其上兩枚皆為背面(陰爻),再上兩枚又為字面(陽爻),最上一枚則為背面(陰爻)。
“風火家人?!标愗车穆曇繇懫?,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刺入許清源因琴損而陷入的巨大恐慌之中,“巽風在上,離火在下。風自火出,明于內而文于外。家人者,和順之象?!?
許清源剛顫抖著從琴囊里捧出那張古琴。琴身通體深栗色,木質油潤,斷紋如流水行云,古樸沉靜,一看便知是上了年頭的好東西。然而此刻,最外側那根繃緊的“羽”弦,赫然從中崩斷!堅韌的絲弦如同被利刃割開,斷口處毛糙蜷曲,無力地垂落下來。更觸目驚心的是,琴首靠近岳山處,那堅硬的老木上,竟被硬生生撞裂開一道寸許長、發絲般細的裂紋!正是剛才那碩鼠撞擊所致!這裂紋雖細,卻如同一條丑陋的蜈蚣,爬在這張古意盎然的琴上,也狠狠爬在了許清源的心上。
他聽到“家人”、“和順”的字眼,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如同絕境中看到一絲微光,嘶啞地急問:“家人?和順?先生…先生是說…還有轉圜?貴人…貴人還會召見小人?這琴…這琴只是意外!小人能修好!定能修好!”他雙手緊緊捧著那張受損的古琴,指關節因用力而慘白,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
陳爻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許清源臉上,而是緩緩抬起,越過他因激動而顫抖的肩膀,投向斜對面那間當鋪黑洞洞的門楣深處。那門楣上掛著一塊半舊的“周記質庫”招牌,烏木底子,金字已有些剝落。就在剛才碩鼠竄出的陰影里,此刻正慢悠悠踱出一個身影。
那人三十多歲,身材微胖,穿著一身嶄新的寶藍色團花綢緞長衫,料子在晦暗的天色下也閃著油潤的光澤。他面皮白凈,保養得宜,一雙眼睛不大,卻滴溜溜轉得飛快,透著商賈的精明與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他手里悠閑地把玩著兩枚锃亮的銀錁子,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居高臨下的笑意。此人正是周記質庫的少東家,周文禮。坊間皆知,他酷愛附庸風雅,尤好音律,更與教坊司幾位有頭臉的樂正過從甚密。
陳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精準地捕捉到周文禮那看似悠閑的把玩動作下,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捏著銀錁子的指尖微微發白,眼神飛快地瞟了一眼地上捧著斷弦琴、狼狽不堪的許清源,又迅速移開,仿佛怕被什么臟東西沾上。與此同時,陳爻的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諝庵?,除了劣質松煙墨、陳年桐油和許清源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血腥氣,此刻又清晰地混入了一縷新的氣息——極其昂貴的、清冽如雪后松針的頂級徽墨香氣!這香氣,正絲絲縷縷地從周文禮那身嶄新的寶藍綢緞上散發出來,與他手中把玩的銀錁子那冰冷的金屬氣味奇異地混合在一起。
“家人?和順?”陳爻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穿虛偽的冰冷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