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嘴角微揚,那份笑意如同沾了蜜糖的粗糲麥芽,粗糙中透著十足的寵溺。他伸出手指,帶著麥香味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徐云瀚的額頭,聲音低沉而溫暖,像被日光曬透的谷倉:“你這小兔崽子,”他無奈又縱容地笑嘆,“一見到三叔,眼里的光比星星還亮,活像塊膏藥似的黏上去。爹娘呀,怕是早被你這小白眼狼給擠出心窩子咯!”
他仔細端詳著兒子仰起的臉龐,那日漸清晰的小男子漢輪廓,讓這個樸實的農(nóng)人眼中泛起一絲欣慰的光芒。“也快十四歲的漢子了,”他語氣里帶著鄭重的托付意味,“是該把你放出這籬笆院,去天云城那片大天地里撲棱撲棱翅膀了。別像爹,一輩子就知道跟黃土塊較勁,把那幾畝薄田當(dāng)成天。出去看看外頭的路有多寬,日后能走多遠走多遠……給咱老徐家掙個大臉!”他粗糙的手掌用力按了按孩子的小肩膀,仿佛要把祖祖輩輩所有的期盼都傳遞過去。
一旁靜靜看著的徐安,敏銳地捕捉到了兄長臉上那絲轉(zhuǎn)瞬即逝的落寞,心頭頓時像被麥芒刺了一下。他立刻上前兩步,溫?zé)岬氖终品€(wěn)穩(wěn)地落在徐剛寬闊厚實、卻承載了太多辛勞的肩膀上。
“大哥!”徐安的聲音帶著讀書人的清亮,更有對兄長的敬重和安撫,“你這可是門縫里看扁了自己啊!咱們生在這土坷拉里,長在這田壟上,種地怎么了?那是老天爺賞的最體面的飯碗!”他語調(diào)微微揚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便是城里那些穿著綾羅綢緞、坐著八抬大轎的老爺們,往上倒騰個三代,哪個祖宗不是在泥里打滾的莊稼漢?人活一世,憑一雙手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家小,頭頂天腳踏地,腰桿子挺得比誰都直!什么官老爺?shù)纳贍敻嶙樱裁锤毁F閑人,我看一百個也頂不上我大哥一根手指頭實在!那才是真正的風(fēng)光!”
這番話如同溫?zé)岬娜查g沖開了徐剛眉宇間郁結(jié)的愁緒。這個憨直的莊稼漢被弟弟說得心頭一暖,緊繃的面容豁然舒展,露出一如既往的爽朗笑意,聲震院墻:“哈哈哈!還是我三弟會講話!這念過書喝過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樣,一番話說得你哥我啊,心頭敞亮得像這剛擦完的鐮刀!”他用力拍了拍徐安的后背,笑聲回蕩在漸漸暗下去的院子里,“成!就讓這小兔崽子跟你去城里開開眼界!家里頭你放心,有我顧著你嫂子呢。”
“嗯!”徐安也用力點頭,眼中含著對兄長的深深理解,“大哥放心。明天一早,我先帶些祭品上山,去看看爹娘。這么多年在外奔波,心里實在愧疚。等給爹娘磕完了頭,就帶云瀚啟程回城。”他的聲音低沉而鄭重。
“是該去看看了。”徐剛臉上罕見地掠過一抹濃重的陰郁,那是對長年漂泊在外、杳無音信的另一個骨肉至親的無奈與思念,“唉,可惜你二哥……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跑去當(dāng)什么‘仙人’,這一走就是好些年!連個口信都沒捎回來過……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說……”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澀,充滿了困惑和隱隱的責(zé)備,“好好的一個人,咋就……”他找不到合適的詞,只能沉重地搖搖頭,將那無處發(fā)泄的擔(dān)憂和微怒咽了回去。
“大哥!”徐安急忙糾正,語氣既帶著對修道之路的敬畏,又帶著對二哥可能的“前途”的驕傲,“那可不興叫‘仙人’,正經(jīng)叫法該是‘修士’!二哥能得這仙緣,那是天上掉餡餅砸中了我們老徐家祖墳!是天大的造化!”他頓了頓,目光落在侄兒身上,語調(diào)不自覺地放柔,帶著嘗試的意味,“對了大哥,云瀚……是不是也快十四歲了?”
“具體……也就剩半年光景了。”徐剛的眉頭又習(xí)慣性地鎖緊,他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本能地有種不信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敬畏背后的未知所帶來的巨大疏離感。“至于以后干啥?我這個粗人想不明白那么多。實在不行,就跟我一樣,拿起鋤頭守好自家的地。”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一根飽滿的麥穗,聲音里透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安穩(wěn),“這田里雖說累些,可心是靜的。不用一天到晚琢磨城里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心眼子,睡覺都睡得踏實。”
徐安看著他大哥眼中那份對安穩(wěn)的固執(zhí)眷戀,不由得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這嘆息里,摻雜著復(fù)雜的情緒。大哥的質(zhì)樸厚道是他最寶貴的根基,可也注定了他無法理解,也厭憎這世上另一面的運行法則。徐安心里何嘗不渴望那份被落日和炊煙包裹的寧靜?可他肩上的擔(dān)子太重了:他自己的小家,多病的大嫂,年幼的侄兒,還有商行里那些依靠著這份生計養(yǎng)家糊口的幾百上千口人!那些跟著他從泥里刨食一路干過來的老伙計,在他最難的時候都不曾離開,用肩膀幫他扛住了那份產(chǎn)業(yè)。如今輪到他做頂梁柱,他怎能不挑穩(wěn)這副擔(dān)子?有時想想,所謂的“能耐”,不過是枷鎖換了副體面的樣子罷了。
他壓下心中的波瀾,強行擠出一抹輕松的笑意:“大哥,愁苦個啥!我回頭就托人仔細打聽打聽二哥的消息。至于瀚兒嘛,”他看向小侄子,眼神熱切起來,“不如這次先跟我回城里住上半年?等下半年,正好趕上天云宗五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讓他去碰碰運氣。若老天爺真開了眼,讓咱瀚兒有那么一絲仙緣根骨……哎喲,大哥!”他的語調(diào)不自覺帶上了憧憬,“那咱們老徐家可真是……可真是……!”他一時找不到更通俗的詞,只能重復(fù)那句古老的俗諺:“那可是真真兒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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