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逗弄泥鰍的徐云瀚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盛滿了星辰:“三叔!你去年說的那個城里的戲班子,真有人能像你說的那樣,一口氣翻騰上十八個筋斗不歇?dú)鈫幔俊?
“咔噠!”一聲清脆的裂響突兀地打斷了他的疑問!
徐安腰間那枚溫潤光潔的白玉佩竟毫無征兆地脫落!線斷了!玉佩直直墜下,“啪”地摔在青磚地上!一道猙獰的裂紋,如同利斧劈下,正好貫穿了那精心雕琢在玉中央的“安”字!
檐角那只懸掛多年、布滿銅綠的銅鈴,也毫無征兆地、輕輕地晃動了一下,仿佛被一陣肉眼看不見的微風(fēng)拂過,發(fā)出短促而沉悶的“嗡”的一聲。這微不可聞的震動,卻恰到好處地驚動了窗臺上那只插著新折桃枝的陶瓶——最頂端那朵開得最盛的花瓣,悄然飄落。
暮色像融化的墨水,終于漫過了低矮的屋檐。紫藤細(xì)長的花穗被晚風(fēng)牽動著,將婆娑的暗影織上了徐安月白的衫角。
徐云瀚不知何時攥緊了三叔袖口那用銀線密繡的流云紋,指尖沾染了馬車?yán)锝?jīng)年不散的清冽檀香……
“三叔……云兒……云兒妹妹還記得我給她做的竹哨嗎?還有……上元節(jié)我給你倆扎的那個大眼睛的兔子燈……”聲音越說越低,終至凝滯在喉嚨里。他忽然清晰地看到,三叔腰間原本掛著一對成雙配對的蓮花紋玉佩,如今只剩下了這一枚……那并蒂蓮的另一半,去了何處?一股莫名的酸澀堵住了他的喉嚨。
徐安察覺到了孩子的僵硬。他將手中的折扇輕輕擱在旁邊的陶案上,溫?zé)岬纳裙怯|到冰涼的粗陶表面。伸出微涼的手指,小心地托起侄子還帶著稚氣的下頜——這一托,他才驚覺,孩童那圓潤如滿月的臉廓,不知何時已悄然描上了一抹青竹抽節(jié)般的清雋棱線。他腕間那串深褐色的沉香木珠串不經(jīng)意碰在案上,蕩開一圈圈極其細(xì)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木質(zhì)撞擊聲。
他凝視著少年眼中的憧憬與微小的不安,嗓音如同浸了夜露般溫和綿軟:“明日卯時,車馬便動了。若還舍不得你爹娘,路上就抱著小叔給你帶的《山海經(jīng)》刻本睡一覺。等你醒了,睜開眼啊,就是燈火輝煌的天云城了。可好?”
話音剛落,窗外不遠(yuǎn)處那棵蒼勁的老槐樹,仿佛聽懂了離別之意,簌簌抖動起滿樹的葉片,撒落一串串如雨般的、帶著獨(dú)特清香的槐花,飄飄揚(yáng)揚(yáng),無聲無息地鋪了一地細(xì)碎的白。這情景,竟像極了徐安當(dāng)年背著行囊離家時,那個隆冬清晨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清冷雪片……
院子另一角,徐剛依舊一聲不吭地蹲在磨刀石旁,粗糙如樹皮的指腹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搓著今年新收的麥穗。金燦燦、沉甸甸的麥粒從他微微攤開的指縫間簌簌滑落,像小小的精靈,在堅實(shí)的青磚地上蹦跳著,組合成一幅模糊又熟悉的田園畫卷輪廓。
“臭小子進(jìn)了那光鮮亮麗的染坊……”他低沉的聲音驀地響起,帶著一種粗糲的疼惜,手指猛地收緊攥住了那幾根麥稈,“怕是穿慣了細(xì)軟綢緞,要嫌家里這粗布褂子蹭得肉皮疼咯!”粗糙的麥稈頂端尖刺毫不留情地扎進(jìn)了他掌心的厚繭,刺痛微乎其微,卻異常清晰。
少年像被這句話燙到,猛地抬起頭,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fù)溥M(jìn)了父親寬厚滾燙的懷抱!發(fā)頂頓時沾上了幾根調(diào)皮的金色麥芒:“爹!才不會!你去年夏天給我編的那個蟈蟈籠還在窗臺上掛著呢!天天幫我哄蛐蛐兒呢!”小小的聲音帶著哽咽。一股滾燙的濕意突然滴落在徐剛被柴薪磨礪得如同龜裂大地般的后頸上——那是孩子噙在眼里、終于忍不住落下的熱淚。
就在此刻,檐下那只沉默許久的風(fēng)鈴,仿佛被這溫?zé)岬难蹨I喚醒,也輕輕晃動起來,“叮咚——叮咚——”,發(fā)出一串清脆空靈卻又帶著莫名濕意的聲音。
仿佛被這叮咚聲牽扯到了某一根敏感的弦,徐安失神般碰翻了手邊那只天青色的茶盞。清淺的茶水帶著余溫潑灑而出,在紅漆斑駁的案幾上汩汩流淌,像一條小小的蜿蜒小溪,漫過那本不知被翻閱了多少遍的《齊民要術(shù)》殘卷——泛黃的紙頁間,還小心翼翼地夾著兄嫂當(dāng)年成親時剪下來的一朵紅艷艷的喜字窗花,此刻被茶水氤氳,邊緣暈染開來,模糊了喜氣。
“大哥,你看這成色……”徐安像是急于打破這沉重的氛圍,彎腰迅速從地上撿起一根飽滿金黃的麥穗,遞到徐剛眼前,手指因微妙的情緒而有些抖,“這麥粒……顆顆飽滿金黃……若是放在城里最大的糧鋪柜臺上……掌柜的眼睛怕是要黏上去,看得掉進(jìn)秤盤里去稱斤兩嘍!”
暮色漸消,晚風(fēng)習(xí)習(xí)...家家戶戶灶上蒸騰的煙火氣帶著溫暖的誘惑爬向天際。
就在這時,里屋又傳來霍秀梅壓抑不住的、混著藥香的陣陣輕咳,一聲聲如同細(xì)小的鞭子抽打在某些柔軟的心尖。
被徐云瀚遺忘在懷中的甘草糖紙發(fā)出輕微的“簌簌”聲。這微弱的動靜驚動了梁上早已歸巢的雛燕,發(fā)出一陣不安的細(xì)弱啾鳴。
蹲在地上的徐剛一言不發(fā)地起身。高大卻微駝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里被拉得很長很長,如同一道凝固的堤壩。他習(xí)慣性地?fù)哿藫垡聰[上沾染的灰土和剛剛掉落的麥殼。墻角投下的巨大影子映在斑駁的土墻上,仿佛秋收后倒在田壟間、被陽光曬透、被風(fēng)雨侵蝕的稻草人。
“明日……卯時啟程。”徐安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他深吸一口氣,將地上那塊摔裂的玉佩拾起,鄭重地塞進(jìn)徐云瀚還帶著汗?jié)竦男⌒≌菩摹貨龅挠袷挂驯缓⒆诱菩牡臏囟任⑽㈧蔁崃恕K麡O力讓自己的語氣輕快如常:“讓你云兒妹妹好好教你認(rèn)認(rèn)……染坊里那七十二種靛藍(lán)花色。她可記得你……”話卻突兀地頓在半空。徐安的目光死死鎖住——孩子麻布短衫的袖口,在他剛才塞玉佩時無意間翻卷,露出了小半截編織精巧的紅繩。
紅得那樣熟悉,那樣……刺目!
正是去年除夕夜,那盞飄搖的昏暗油燈下,兄長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蹲在冰冷的雪地里,手指被凍得通紅麻木,卻倔強(qiáng)地就著一盞搖搖欲墜的燈籠微弱光芒,拆開打獵用的結(jié)實(shí)繩線,笨拙又虔誠地編了整整半宿,最后才心滿意足掛在他兒子頸間的那枚,獨(dú)一無二的……平安結(jié)!
晚風(fēng)掠過院角堆放的麥垛,揚(yáng)起一片細(xì)碎飛揚(yáng)的金塵,在漸沉的暮靄中閃閃爍爍,如同星河降下凡間。
徐云瀚挨著那輛沉默的檀木馬車站著,低頭數(shù)著井臺轆轤轉(zhuǎn)動提水時發(fā)出的單調(diào)而悠長的“吱呀”聲。那聲音節(jié)奏緩慢,像極了身后父親剛才磨鐮刀時那沉穩(wěn)有力、一下、又一下的低沉摩擦聲。兩種聲音在他耳邊奇異地交織、重疊,變成了一個屬于家與故土的、樸拙又安穩(wěn)的歌謠。
徐云瀚呆呆地望著井里倒映的那條碎裂搖曳的銀色星河——在那被井壁切割成一圈的微小水面之下,清凌凌地晃動著。不知為何,那水中的光點(diǎn)開始旋轉(zhuǎn)、模糊、膨脹……漸漸地,扭曲成他從未見過卻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那座名叫“天云”的繁華城池里,那些傳說中徹夜不熄、如同燃燒金粉般的……璀璨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