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淮水驚魂
- 大明龍嘯
- 墨云·花間月
- 3206字
- 2025-07-21 09:51:34
洪武二十四年的深秋,淮河岸邊早已沒了暑氣。枯黃的蘆葦在河風里簌簌作響,像無數雙揮動的手,送別著南去的流水,也迎接著河面上往來的商船、漕船,以及像秦天這樣沿著河岸討生活的人。
秦天裹緊了身上打滿補丁的短褐,哈出的白氣在冷風中瞬間消散。他剛幫一艘運糧船卸完貨,船家給的二十文錢被他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指尖觸到銅錢邊緣的毛刺,心里才稍稍踏實了些。離開濠州已有月余,他從最初的惶恐不安,慢慢磨出了幾分在底層掙扎的韌勁——至少,他還活著。
自打那晚從濠州城的火海里逃出來,柳芽父女倒在血泊里的模樣就成了秦天夜里揮不去的夢魘。他不敢走大路,只能沿著淮河岸邊南下,白天幫船家拉纖、卸貨,換一口飯吃;夜里找個避風的草棚或廢棄的碼頭歇腳,偷偷揣摩懷里那本泛黃的小冊子——玄真道長臨走前塞給他的《青云基礎功》。
這冊子封面都快磨沒了,里面的字跡卻還算清晰,是用毛筆小楷寫的,筆畫間帶著幾分飄逸。秦天起初對著那些“丹田”“氣海”“周天運轉”的字眼一頭霧水,只當是江湖騙子的胡話。可逃亡路上幾次被餓到眼冒金星,又被野狗追得走投無路時,他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試著按冊子上的圖譜扎馬步、調整呼吸,竟真的慢慢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夜里也不那么畏寒了。
一個月前,他拉纖時還得跟在隊伍末尾,稍不留神就被纖繩勒得肩膀滲血;如今他卻能扛著半袋糙米健步如飛,手掌和肩膀磨出的厚繭硬得像鐵,眼神也比從前亮了許多。昨夜在草棚里打坐時,他忽然覺得小腹處涌起一股微弱卻溫暖的氣流,順著冊子上畫的路線緩緩流動,流到四肢百骸時,疲憊感竟消散了大半。他隱約猜到,自己大概是摸到了那所謂“武道”的門檻——就像玄真道長說過的,《青云基礎功》雖淺,卻能讓人強身健體,若能練至小成,便算踏入了武道九品。
“九品么……”秦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曾握過鋤頭、拿過筆,如今卻更習慣攥緊纖夫的鐵鉤,或是在危急時攥緊拳頭。他不知道九品意味著什么,只知道這微薄的力量,是他在這亂世里活下去的依仗。
河面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號子聲,打斷了秦天的思緒。他抬頭望去,只見三艘掛著“順昌號”旗子的商船正緩緩靠岸,船身吃水很深,甲板上堆著不少木箱,看樣子是運綢緞或是茶葉的富貴貨。岸邊的纖夫們都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問船老大要不要人拉纖,秦天也跟著擠了過去——這趟活若是能接上,或許能攢夠買件厚棉衣的錢。
“都散開些!”商船的管事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手里拿著根馬鞭,不耐煩地驅趕著纖夫,“我們船上有自己的纖工,用不著你們!都滾開,別擋著卸船!”
纖夫們討了個沒趣,罵罵咧咧地散開了。秦天沒動,他注意到那胖子腰間掛著塊玉佩,成色倒是不錯,只是眼神總往周圍瞟,像是在提防著什么。淮河上不太平,這是他這一個月聽了無數次的話——水匪猖獗,尤其是過了濠州地界,往南走的商船十有八九都被搶過,有的連人帶貨都沉了底。
“小哥,別看了,”旁邊一個滿臉皺紋的老纖夫拍了拍他的胳膊,“順昌號是淮安府的大商號,船上帶了護衛,可就算這樣,誰敢保證遇不上‘過江龍’那幫煞星?”
“過江龍?”秦天愣了愣。
“嘿,你是外地來的吧?”老纖夫啐了口唾沫,“那是淮河上最狠的水匪,頭子叫龍三,據說一手‘破浪掌’練得厲害,手下有百十來號人,搶了貨不說,還愛殺人,官府也不管管……”
話音剛落,遠處河面上突然傳來幾聲尖銳的呼哨,像極了夜梟的叫聲。順昌號上的胖子管事臉色驟變,厲聲喊道:“快!把箱子搬到岸上!護衛都戒備!”
秦天順著呼哨聲望去,只見下游方向飛快地駛來幾艘快船,船上插著黑色的旗子,旗子上畫著一條張牙舞爪的蛟龍——正是老纖夫說的“過江龍”。快船速度極快,船頭站著十幾個手持刀槍的漢子,個個面露兇光,離著還有幾十丈遠,就能聽見他們的狂笑。
“完了,是過江龍!”岸邊的人頓時慌了神,纖夫們四散奔逃,連順昌號上的幾個護衛也嚇得臉色發白,握著刀的手止不住地抖。
秦天沒跑。他躲在一堆廢棄的麻袋后面,心臟砰砰直跳,卻死死地盯著越來越近的快船。他想起了柳芽,想起了那個總愛笑著遞給他窩窩頭的姑娘,想起她爹被鹽商的打手一刀刺穿胸膛時,眼里的不甘與絕望。那天,他也是這樣躲在暗處,看著柳芽被拖走,自己卻連沖出去的勇氣都沒有。
“把貨留下!人都給老子滾!”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為首的水匪是個獨眼龍,臉上有一道從額頭劃到下巴的刀疤,正是匪首龍三。他手里把玩著一把鬼頭刀,眼神像毒蛇一樣掃過順昌號的甲板。
胖子管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龍三爺!小的是順昌號的,給您帶了孝敬……”
“孝敬?”龍三冷笑一聲,一刀劈在旁邊的木箱上,綢緞散落一地,“老子要的是全部!給我搶!”
水匪們蜂擁而上,刀光劍影瞬間在甲板上亮起。順昌號的護衛象征性地抵抗了幾下,就被砍倒了兩個,剩下的嚇得扔下刀就往水里跳,卻被水匪用弓箭射穿了后背,河水很快被染成了紅色。
胖子管事想躲進船艙,被龍三一把抓住后領,像拎小雞一樣提了起來。“你剛才說什么?孝敬?”龍三獨眼一瞇,鬼頭刀架在了胖子脖子上,“老子最恨說謊的人。”
“饒命!饒命啊!”胖子嚇得尿了褲子,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我給您錢!我給您十倍的錢!”
龍三沒說話,手腕一翻,鮮血噴涌而出。胖子的腦袋滾落在甲板上,眼睛還圓睜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就這么死了。
水匪們開始肆無忌憚地搬運貨物,有幾個漢子看到船艙里躲著的女眷,頓時淫笑起來,伸手就去拖拽。女人的哭喊聲、孩子的尖叫聲、水匪的狂笑聲混雜在一起,像一把把尖刀刺進秦天的耳朵里。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身邊——那里放著一根纖夫用的鐵鉤,銹跡斑斑,卻足夠鋒利。柳芽的臉又在眼前閃過,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是在無聲地問他:你還要躲到什么時候?
“啊——”秦天低吼一聲,猛地從麻袋后面沖了出去。他跑得極快,腳下的石子被踩得咯吱作響,體內那股微弱的氣流跟著翻涌起來,讓他渾身充滿了力量。
龍三正指揮著手下搬最后一個箱子,根本沒注意到沖過來的秦天。直到鐵鉤帶著風聲刺向他的后背,他才猛地回頭,獨眼閃過一絲驚愕。
“嗤啦——”鐵鉤劃破了龍三的衣服,在他背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龍三痛呼一聲,反手一刀劈向秦天,刀風凌厲,刮得秦天臉頰生疼。
秦天憑著一股狠勁,險險躲開,手里的鐵鉤卻因為用力過猛甩了出去。他知道自己暴露了,轉身就往岸邊的蘆葦叢跑。
“抓住那小子!給我剁了他!”龍三捂著流血的后背,氣得哇哇大叫。幾個水匪立刻追了上來,手里的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秦天拼了命地跑,蘆葦稈劃過他的臉頰和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痕。他能聽到身后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怒罵聲,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不敢回頭,只能憑著對地形的記憶,往蘆葦叢深處鉆。
不知跑了多久,腳下突然一軟,他摔進了一個淺坑,坑里積著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衣服。身后的水匪已經追了上來,為首的漢子獰笑著舉起了刀:“小子,看你往哪跑!”
秦天閉上眼睛,腦海里閃過的不是死亡的恐懼,而是柳芽最后看他的眼神。他想,這次,至少他沒有再躲著。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船槳聲,伴隨著幾聲響亮的呼哨,與剛才水匪的呼哨截然不同,帶著一種沉穩的氣勢。追上來的水匪臉色一變,抬頭望向河面上,嘴里喃喃道:“是漕幫的船……”
為首的漢子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坑里的秦天,又看了看遠處越來越近的船隊,咬了咬牙:“撤!”
水匪們不甘心地瞪了秦天一眼,轉身匆匆離開。
秦天躺在泥坑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冰冷的泥水讓他渾身發抖,后背卻因為剛才的沖動而滾燙。他抬起頭,透過蘆葦的縫隙,看到河面上駛來一隊龐大的船隊,船頭插著一面藍色的旗子,上面繡著一個“漕”字。
陽光穿過云層,照在漕幫的船帆上,泛著溫暖的光澤。秦天看著那面旗子,忽然覺得,自己或許不用死了。他掙扎著從泥坑里爬起來,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朝著船隊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了過去。他知道,從他用鐵鉤刺向龍三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再也回不去了——那個只想安穩活下去的秦天,已經死在了剛才的蘆葦叢里。現在活著的,是一個要在這淮水之上,討回公道,也討一條活路的秦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