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公園附近那條橡木巷，名副其實地蜷縮在兩棟老建筑的陰影里。陽光吝嗇地灑下幾縷，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別的什么。

一踏進去，我的神經末梢就像被細小的冰針扎了一下。

那股殘留的能量波動微弱得像垂死的飛蛾翅膀，混亂不堪，帶著一種特有的、令人煩躁的尖嘯感，像是無數細小的風刃在刮擦著無形的壁壘。

這味道……風，還有那股子熟悉的、被壓抑的瘋狂勁兒？

哈斯塔？那個曾經在群星間呼嘯穿梭的“千風之主”？他也在這兒？淪落到用他那點可憐巴巴的殘余力量搞電路破壞和非法綠化了？

我努力維持著臉上屬于“莉薇婭·星塵”該有的、對陰暗小巷的普通厭惡表情，目光卻不動聲色地掃過地面。

工友們抱怨著環境，鮑勃正大聲指揮戴夫檢查路燈控制箱。

而地上，那些苔蘚……

它們的顏色妖異得不自然，不是健康的綠，是種病態的、偏向黃綠的熒光色，在陰暗處幽幽發亮。生長速度也快得離譜，昨天投訴，今天就覆蓋了這么大一片角落。

本能催促著我去解析這能量殘留。

這關乎一個“老熟人”的狀態，更關乎我的躺平大業會不會被波及。

我假裝蹲下身，用鏟子邊緣小心地刮取一點苔蘚樣本，實則精神高度集中，試圖捕捉那風中殘留的“指紋”。

“線路老化嚴重，”亞倫·韋斯的聲音在幾步外響起，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已知事實。他指著控制箱里幾根裸露的、焦黑的線頭，“接觸不良導致電壓不穩，燈閃是必然的。還有這里，雨水滲入，加速了腐蝕。”

他說的完全符合人類工程學的邏輯，無懈可擊。工頭鮑勃罵罵咧咧地點頭認同。

接著，亞倫轉向我，非常自然地遞過來一個干凈的塑料取樣瓶，仿佛我只是個需要容器裝樣本回去研究的普通工人。

“給，莉薇婭。苔蘚樣本可能需要分析種類，好選擇合適的除草劑。”

我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半秒。瓶子穩穩地落在我掌心。冰冷的塑料觸感卻像烙鐵一樣燙手。

又來了！他連我需要研究“前同事”的作案痕跡都預料到了？！

這精準的“幫助”簡直比直接揭穿我還讓人毛骨悚然。

他到底想干什么？監控我？引導我？還是……在記錄什么宇宙級的社會觀察報告？

我悶悶地嗯了一聲，把刮下來的詭異苔蘚塞進瓶子，感覺像是把自己的把柄親手交到了這個謎團手里。

工友們開始清理那些妖艷的苔蘚，刺鼻的化學藥劑氣味彌漫開來。

鮑勃叉著腰，煩躁地看著手表，嘴里嘟囔著耽誤工時。

就在這時——

嗚——嗡——！

一陣刺耳到能刮破耳膜的電動車喇叭聲由遠及近，速度快得像一道黃色的閃電，在巷口一個堪稱瘋狂的甩尾漂移，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銳的抗議，穩穩剎停。灰塵被卷起，撲了我們一臉。

車上跳下來一個人。明黃色的外賣制服異常醒目，像某種褪色的旌旗。

頭盔嚴嚴實實地罩著腦袋，但從縫隙里，似乎能看到幾縷不自然的、近乎白金色的發絲。

他（？）的目光掃過被清理的苔蘚和正在被“修理”的路燈控制箱，頭盔下傳來一聲極其不滿的、帶著奇怪回響的咕噥：

“嘖。凡人的效率……與貧瘠的審美。”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差點停止跳動。

這腔調！這抱怨風的獨特方式！還有這身刺眼的黃！

哈斯塔！絕對是他！那個曾經的“千風之主”！他現在……在送外賣？！

我立刻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反光背心里，鏟子機械地在已經被清理干凈的地面上劃拉著。

千萬別認出我！平靜！躺平！

“喂！送外賣的！擋道了知道不？”鮑勃沒好氣地沖來人吼。

“哈斯丁。”黃袍騎士（或者說，外賣員）冷冷地報上名字，聲音透過頭盔顯得有些沉悶失真，但那股子高高在上的不滿絲毫未減。

“吾……我的訂單時效正在無情流逝。而你們，”他指著地上被藥劑潑灑后迅速枯萎的熒光苔蘚，“你們在摧毀……藝術點綴！”

藝術點綴？用殘留力量催生怪苔蘚當街頭涂鴉？

哈斯塔的審美標準果然和人類一樣難以理解。

“藝術個屁！這是違規生長，影響市容！”鮑勃不耐煩地揮手，“趕緊挪開你的車！”

亞倫適時地站了出來，語氣溫和得像在調解鄰里糾紛：“哈斯丁先生，市政規定，公共區域的植被需要統一管理。這些苔蘚可能滋生蚊蟲，影響行人安全。我們只是在履行職責。”

他解釋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哈斯塔……不，哈斯丁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風嘯感的冷哼。

他那藏在頭盔下的視線似乎在我極力降低存在感的身上可疑地停留了一瞬。

那一瞬間，我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滯了，仿佛有無形的風壓拂過皮膚。他沒再說什么，只是利落地跨上那輛改裝得有些怪異的電動車。

“群星……不，訂單在召喚！”他拋下這句充滿哈斯塔風格（但又強行修正）的臺詞，擰動電門。

電動車發出一陣不正常的嗡鳴，瞬間加速，像一道離弦的黃色箭矢消失在巷口，卷起的風吹得我們的反光背心獵獵作響。

“怪人一個！”小李嘀咕著。

“腦子被訂單催壞了吧。”老湯姆下了結論。

只有我，握著那冰冷的取樣瓶，感覺后背又被冷汗浸濕了一層。亞倫則若無其事地繼續檢查線路，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個普通路人的抱怨。

午餐時間，巷子里的怪味被另一種更濃郁、更霸道的香氣取代了。那香味仿佛有實體，帶著油脂炙烤的焦香和奇異的、勾人饞蟲的復合香料味，從巷口斜對面一家烤肉店里霸道地飄散出來。

店招上用霓虹燈管勾勒著幾個大字：“黑山羊之蹄”。

招牌圖案上那只山羊的角，彎曲的角度透著一股子過于寫實的邪門勁兒。

“嚯！這味道！絕了！”戴夫吸著鼻子，眼睛發亮。

“走走走！聽說這家新開的，火得很！”小李積極響應。

工友們被香氣勾著，興沖沖地朝那家店走去。

我的胃卻像被塞進了一塊冰冷的鉛。黑山羊之蹄……這名字！這過于寫實的山羊圖案！還有這股子……充滿了旺盛生命力和原始誘惑的烤肉香！

莎布·尼古拉絲！那個孕育萬千子種的森之黑山羊！她在這兒開了烤肉店？！

一股強烈的、源自宇宙尺度的抗拒感席卷了我。攝入那位存在提供的“肉”？這比直接跳進沸騰的瀝青池更需要勇氣！

但不去的話，在一群餓著肚子的工友中間顯得太扎眼了。

為了平靜的生活……我硬著頭皮，腳步沉重地跟了上去。

店內人聲鼎沸，煙霧繚繞。

烤肉的滋滋聲此起彼伏，混合著食客的談笑。

老板娘是個極其豐腴的女人，裹著一條色彩濃艷的圍裙，笑容熱情得有些夸張，幾乎要裂到耳根。

她動作麻利地穿梭在幾張油膩膩的桌子間，聲音洪亮地招呼著客人。

看到我們一群穿著反光背心的工人進來，她的笑容似乎更盛了幾分，那目光掃過人群時，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感，像在評估食材。

“來來來！新出爐的招牌秘制烤串！保準吃了還想吃！”她端著一個巨大的托盤過來，上面堆滿了串在鐵簽上、滋滋冒著油泡的肉塊。

那肉塊的紋理……

怎么說呢，過于復雜了，肌肉纖維的走向有種難以名狀的扭曲感，油脂分布得異常均勻誘人，散發著無與倫比的致命香氣。

工友們歡呼著搶食起來，大快朵頤，贊不絕口。

我看著遞到我面前的幾串烤肉，那深褐色的醬汁包裹著紋理詭異的肉塊，香氣直沖鼻腔，胃里卻在翻江倒海。

吃？鬼知道這是什么次級造物的哪一部分！不吃？所有人都吃得正香，亞倫甚至拿起一串，很自然地咬了一口，細嚼慢咽，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

我的猶豫大概太明顯了。亞倫微微側過頭，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我能聽見：“別擔心。這里的特色是‘特殊渠道’供應的稀有肉類，經過高溫深度烤制和秘制醬料處理。風味獨特是肯定的。安全檢測報告，”他頓了頓，補充道，“是合格的。”

說完，他還對我眨了下眼。

安全檢測？！檢測莎布·尼古拉絲提供的“肉”？！

他果然知道！他這到底是在用最可怕的事實安慰我，還是在不動聲色地恐嚇我？！

合格？什么樣的標準能“合格”地定義那位存在提供的肉？！

在亞倫那平靜得近乎鼓勵的目光注視下，在工友們滿足的咀嚼聲和烤肉的香氣包圍中，我抱著一種“大不了回歸虛空”的悲壯心情，閉著眼，對著那串可疑的肉塊咬下了一小口。

牙齒刺破焦脆的表皮，滾燙濃郁的肉汁瞬間在口腔里爆開。

一種難以形容的、極致的鮮香混合著復雜的香料味道猛烈地沖擊著味蕾，伴隨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補充生命能量的暖流滑入食道。好吃……好吃得過分！好吃得讓人驚恐！

我機械地咀嚼著，感覺每一口都在挑戰我的理智和宇宙觀。

暫時沒感覺到副作用——除了那過于充沛的活力感。

下午的工作就在這種詭異的狀態下繼續。

我揮著抹刀處理路面的接縫，腦子里卻在瘋狂運轉：哈斯塔送外賣，莎布賣烤肉，亞倫對這一切都表現得像在觀察一場有趣的社區生態記錄片。

而當他遞給我一把新的抹刀時，指尖無意間碰到了我的手背。

那一瞬間的觸感極其短暫，但我發誓，我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轉瞬即逝的“波動”。那不是古神的混沌低語，也不是普通人類的生命氣息，更非眷族的扭曲。

它很穩定，像某種精密儀器運轉時核心部件發出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共鳴。

冰冷、有序、帶著一種非人的恒定感。

我猛地抬頭看他。亞倫已經收回手，正專注地調整著灌縫槍的壓力閥，側臉在午后的陽光下顯得輪廓分明，神情平和。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剛剛修補好的路面上。他的影子，穩定得如同用最精準的儀器投射出來的，沒有一絲一毫多余的晃動或扭曲。

巨大的疑問像瘋狂生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我的心臟，幾乎要沖破喉嚨：亞倫·韋斯……你遞工具的手如此穩定，你知曉的秘密如此深邃，你接觸的“波動”如此奇異……

你究竟是誰？

為什么選擇待在我身邊？

在這個所有“大人物”都狼狽不堪的世界里，你這份詭異的平靜和掌控感，到底從何而來？

收工的哨聲終于響起，帶著解脫的意味。

我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擠上了搖晃的返程公交車。

窗外，城市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像一片扭曲的星海落入了凡間。哈斯塔的風，莎布的肉，還有亞倫那無處不在的影子……這座城市的荒誕之下，似乎真的涌動著一股……微妙的、掙扎求存的生機？

亞倫坐在我斜前方不遠的位置。他低著頭，安靜地看著一本書。書脊上的標題在昏暗的車廂燈光下勉強可辨：《道路養護材料學進階》。

書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但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本書的封面，暗色的底紋上，印著一種極其簡潔的幾何花紋。磨損的線條，不對稱的咬合結構……

和我中午在他那個舊飯盒蓋內側看到的符號，有著令人心悸的神似感！

我的目光像被釘住了，在那本書的封面、記憶中飯盒的符號、以及亞倫平靜專注的側臉之間，來回逡巡。

公交車顛簸著前行，窗外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心中的謎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像路面上那些最深、最頑固的裂縫一樣，在無聲的黑暗里，悄然地、不可遏制地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