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的門被沈徹反手扣上時，林硯秋聽見自己心跳撞在胸腔上的聲音，比院外蕭徹的腳步聲更震耳。她退到炕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炭盆邊緣的銹跡，視線卻死死盯著門板——那道薄薄的木縫，像一道生死線，隔開了兩個她完全看不透的男人。
“沈徹，你以為藏得住嗎？”蕭徹的聲音漫不經心，卻帶著穿透門板的寒意，“秦世安的賬本我看過，去年他往北疆運了三十車鹽，卻只報了二十車。剩下的十車，該不是給鎮北侯的舊部送的吧？”
沈徹沒接話，只有鐵器摩擦的輕響——他在調整握刀的姿勢。林硯秋忽然想起山神廟里他看壁畫的眼神，那種混雜著痛苦與決絕的情緒，此刻或許正寫在他臉上。
“你護著林硯秋，是為了龍符，還是為了……當年沒護住的人？”蕭徹的聲音陡然轉厲，像冰錐刺破積雪，“別忘了，你這條命是怎么活下來的。若不是我在父皇面前替你遮掩，你早成了玄甲軍叛亂案的殉葬品。”
玄甲軍叛亂案？林硯秋的呼吸猛地一滯。百年前銷聲匿跡的部隊，竟還牽扯著“叛亂”的罪名？沈徹的身份，似乎比她想的更復雜——他不僅是玄甲軍舊部，還與皇室、與蕭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閉嘴?！鄙驈氐穆曇衾锎阒爱斈甑氖?，輪不到你來說?！?
“哦？”蕭徹輕笑一聲，“那該誰來說？是被你親手送進天牢的副將，還是被你眼睜睜看著燒死在營里的……”
“鏘！”
金屬碰撞的銳響炸開，震得窗紙簌簌發抖。林硯秋撲到窗邊，透過紙縫看見兩道身影已纏斗在一處——沈徹的鐵刀泛著鈍光，卻招招狠戾，直逼蕭徹心口；蕭徹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柄短匕，銀亮的刃在雪光里劃出殘影，總能在毫厘間避開致命攻擊。
他們的招式太像了。
同樣的迅捷，同樣的不留余地，甚至轉身時帶起的風聲都如出一轍。就像兩面鏡子，照出彼此最陰狠的模樣。
“你學的終究是皮毛。”蕭徹一腳踹在沈徹小腹，趁他后退的瞬間逼近，匕首抵住他咽喉，“父皇教我的東西，你這輩子都學不全?！?
沈徹悶哼一聲，左手猛地攥住匕首刃，鮮血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與鹽?；煸谝黄穑砂导t的結。“那老東西教你的，只有‘背叛’二字吧。”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笑，“包括……殺了自己的親弟弟?！?
親弟弟？！
林硯秋捂住嘴，幾乎要叫出聲來。沈徹是……皇室中人？是蕭徹的弟弟？那他為何會流落在外，還與玄甲軍扯上關系？
蕭徹的臉色瞬間沉得像鍋底，眼神里翻涌著殺意，匕首又往前送了半寸，沈徹的脖頸已沁出細血珠。“看來冰湖里的水，沒凍掉你的舌頭?！彼е溃爱斈昴闼讲匦总娒麅?，勾結鎮北侯，就該想到有今日。”
“勾結？”沈徹笑得更狠，“我只是想查清，為何父皇要銷毀所有關于玄甲軍的記載，為何要把忠心耿耿的將士囚在歸墟！”
“放肆！”蕭徹厲聲呵斥，卻像是被戳中了痛處，手腕微微發顫。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秦世安諂媚的聲音：“閣主息怒，小的這院子簡陋，容不下您和……這位公子動氣。要不進屋喝杯熱茶？”
蕭徹沒回頭，目光依舊鎖在沈徹臉上：“秦老板，你該知道窩藏欽犯的下場。”
“小的不敢，不敢……”秦世安的聲音抖得像篩糠，“只是這雪天路滑，閣主若在此處動了手，回頭京兆尹問起來，小的不好回話啊……”
蕭徹冷哼一聲，終于收回匕首。沈徹踉蹌著后退幾步，捂住流血的左手，指縫間的血滴在鹽袋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漬。
“我給你三日?！笔拸卣碇伙L吹亂的衣襟，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冰冷，“把龍符交出來，我可以當作沒見過你。”
“若我不交呢？”沈徹擦掉脖頸上的血珠。
“那我就燒了這幽州城。”蕭徹淡淡地說，仿佛在說燒一壺水那般簡單，“從秦府開始，一寸寸燒，直到把龍符燒出來為止。”
說完，他轉身就走，黑色的衣袍掃過積雪，沒留下半點痕跡。影閣的人如同潮水般退去，院外的喧嘩聲很快消失，只剩下秦世安帶著哭腔的吩咐：“快！把院子里的血跡擦干凈！再去備些炭火，別凍著……那位公子！”
門被推開時，沈徹扶著門框站在那里，臉色蒼白如紙，左手的傷口還在淌血。林硯秋忙起身想去扶他，卻被他避開。
“不用?！彼哌M屋，將鐵刀扔在桌上，發出沉悶的響，“秦世安會派人送傷藥來。”
林硯秋沒再堅持，只是看著他手腕上的血順著袖子往下滴，在地上積成一小灘?！澳阏媸恰首?？”她終是問出了口。
沈徹低頭看著自己的血手，沉默了片刻，點頭：“我是先皇后所生，排行老三，本名蕭徹。后來被廢去皇子身份，扔進冰湖，僥幸活下來，才改叫沈徹?！?
林硯秋怔在原地。難怪他對影閣如此熟悉，難怪蕭徹對他又恨又忌憚——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一個是權傾朝野的影閣閣主，一個是被皇室除名的廢子。
“你父親知道你的身份？”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安排，突然明白過來。父親讓她去找威遠將軍，或許不只是為了名冊，更是為了讓她遇上沈徹——這個唯一能解開玄甲軍謎團的人。
“鎮北侯是少數知道我還活著的人。”沈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守北境，一來是防備外敵，二來是看守歸墟的入口?！?
歸墟的入口在北疆？林硯秋心頭一震。難怪影閣要除掉父親，他們不僅要龍符，還要打開歸墟，掌控被囚禁的玄甲軍！
“那蕭徹為何要幫皇上隱瞞這些？”她追問。
“因為他信父皇說的‘玄甲軍會威脅皇權’?！鄙驈乩湫?，“也因為父皇許諾他，只要徹底鏟除玄甲軍余孽，就立他為太子?！?
這時，老管家端著傷藥和熱水進來，怯生生地放在桌上，不敢多看沈徹一眼，轉身就往外走。沈徹拿起布條纏手，動作有些笨拙，血很快浸透了新的布條。
林硯秋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我來吧?！?
她接過布條，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他的手掌很粗糙，指節上有不少舊傷，想來這些年過得并不順遂。傷口很深，皮肉外翻著，她忍不住放輕了動作。
“你父親的死，我很抱歉?！鄙驈赝蝗徽f，聲音很輕，“我沒想到蕭徹會這么快動手。”
林硯秋的動作頓了頓。她一直懷疑父親的死與沈徹有關，此刻卻突然說不出責怪的話。他雖是皇子，卻和她一樣，在這場陰謀里掙扎求生。
“龍符……”她低聲道，“真的能號令玄甲軍嗎？”
“不知道?！鄙驈負u頭，“但歸墟的封印，需要龍符才能解開。”
“那歸墟到底在什么地方？”
沈徹抬眼看她，目光復雜：“在北疆的黑風口，你父親鎮守的地方?！?
林硯秋猛地抬頭。原來父親守了一輩子的北境，不僅是疆土，更是關押玄甲軍的牢籠。他臨終前讓她往東南走，或許不是為了找威遠將軍，而是為了讓她遠離歸墟這個是非之地。
“秦世安說，影閣的人在查所有可疑人等?！彼肫鹄瞎芗业脑?，“我們不能一直待在這里?！?
“我知道?！鄙驈卣酒鹕恚叩酱斑?，撩開窗簾看了看，“秦世安有輛運鹽的商隊，明日一早出發去青州，我們混在里面走?！?
“青州？”
“那里有玄甲軍的另一個舊部，是當年的軍醫?！鄙驈氐溃八蛟S知道如何喚醒玄甲軍，也或許……知道你父親真正的死因?！?
林硯秋的心猛地一跳。父親的死，難道還有隱情？
“蕭徹說你私藏玄甲軍名冊……”她想起剛才的對話，“名冊現在在哪里？”
沈徹的眼神暗了暗：“在威遠將軍府，可惜被蕭徹搜走了?！?
“那我們去青州還有用嗎？”
“有用?！鄙驈剞D過身，目光落在她胸口，“因為你懷里的龍符，比名冊更重要。軍醫或許能看出，龍符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林硯秋下意識地捂住心口。這枚滾燙的符，從父親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把她卷入最危險的漩渦。
夜漸漸深了，窗外的雪又開始下，簌簌地落在鹽袋上，像在掩蓋什么秘密。林硯秋躺在炕上，聽著隔壁沈徹均勻的呼吸聲，卻毫無睡意。
她想起蕭徹說的“三日之限”，想起沈徹脖頸上的血珠，想起父親在火海中消失的背影。這場圍繞龍符的博弈，早已不是她一個人的復仇，而是牽扯著皇室秘辛、數萬將士命運的棋局。
而她，從一個只想洗刷冤屈的侯府小姐，變成了手握關鍵棋子的弈者。
天快亮時，林硯秋終于迷迷糊糊地睡著。夢里她又回到了鎮北侯府，父親坐在書房里練字，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鬢角的白發格外清晰。她跑過去想問他，龍符到底該交給誰，父親卻只是笑著揉她的頭發：“阿硯，記住，選擇沒有對錯，只看你想守護什么?！?
醒來時，炭盆里的火已經熄了，屋里有些冷。沈徹不在房里，只有桌上放著一套粗布男裝，旁邊壓著張紙條，是沈徹蒼勁的字跡：“換上，卯時在后門集合?！?
林硯秋拿起衣服，指尖觸到粗糙的布料，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幅玄甲軍北征圖。畫里的士兵穿著厚重的鎧甲，臉上沾著血和泥，卻依舊眼神堅定地往前沖。他們守護的，或許不是某個皇帝，而是心中的道義。
她換好衣服，將龍符貼身藏好，符身的溫度透過衣物傳來，像父親留在她掌心的最后一絲暖意。
推開門，院子里的鹽袋已經被裝上馬車，秦世安正指揮著伙計搬最后幾袋鹽。沈徹站在馬車旁，穿著件灰布棉襖，臉上沾了點鍋底灰，活像個趕車的雜役，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
看到林硯秋，他點了點頭：“上車吧，藏在鹽袋后面。”
鉆進馬車的瞬間，林硯秋回頭望了一眼秦府的大門。蕭徹的人或許就在街角盯著，這場逃亡，從一開始就沒什么秘密可言。
馬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吱呀的聲響。林硯秋靠在鹽袋上，聽著外面秦世安與守城衛兵的周旋聲，還有沈徹偶爾發出的、模仿趕車人的吆喝聲。
鹽粒透過粗布袋子硌著后背，帶著大海的咸澀味。她閉上眼睛，腦海里反復回響著父親的話——
“它是選擇。”
是啊，是選擇。
選擇帶著龍符遠走高飛，讓玄甲軍永遠沉睡在歸墟；還是選擇揭開所有秘密，哪怕代價是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馬車駛出幽州城的那一刻，林硯秋攥緊了掌心的龍符。符身的溫度越來越高，仿佛在回應著她心中漸漸清晰的答案。
她要去青州，要找到那個軍醫，要知道父親用性命守護的到底是什么。
更要讓那些藏在暗處的人知道，鎮北侯的女兒，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車窗外，幽州城的火光已經熄滅，只剩下被白雪覆蓋的屋頂，像一片沉默的墓碑。而遠方的天際，正透出一絲微弱的光亮，仿佛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