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風卷著最后幾片殘雪掠過城墻,露出青灰色的磚面,像一道被凍僵的傷疤。幽州城的城門樓子上,「威遠」二字的匾額蒙著層薄冰,在慘淡的日頭下泛著冷光。
林硯秋攏了攏沈徹給的那件灰布斗篷,將半張臉埋進領口。斗篷上沾著沿途的泥雪,帶著股土腥氣,卻恰好遮住了她過于惹眼的眉眼。沈徹就走在她身后半步,穿著件尋常的青色短打,腰間別著柄銹跡斑斑的鐵刀,活像個走江湖的貨郎,可那雙眼睛掃過城門守衛時,總帶著種不動聲色的審視。
「進去后別亂看,跟著我走。」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混在進城的人潮里,剛好夠她聽見。
城門查得比預想中更嚴。守衛手里捏著張畫像,對著每個進出的女子反復打量。畫像上的女子眉眼彎彎,穿著侯府的錦裙,正是林硯秋去年在京中的模樣——影閣顯然算準了她會易容,卻故意用舊畫像混淆視聽,這是要逼她露出破綻。
輪到他們時,守衛的目光在林硯秋臉上頓了頓。她故意佝僂著背,讓顴骨顯得格外突出,眼角還抹了點鍋底灰,像個常年勞作的貧家女。
「她是你婆娘?」守衛斜睨著沈徹,手里的刀在鞘里磕出輕響。
沈徹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帶著點討好的憨氣:「是,內人染了風寒,臉腫得厲害,讓官爺見笑了。」說著往守衛手里塞了枚碎銀子,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
守衛掂了掂銀子,眉開眼笑地揮揮手:「進去吧進去吧,趕緊找個郎中看看,別過了病氣。」
林硯秋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緊。她從未見過沈徹這副模樣——油滑,世故,帶著市井里摸爬滾打的熟稔。這與他在枯骨驛殺殺手時的狠戾、在山神廟看壁畫時的沉郁,判若兩人。
穿過甕城時,林硯秋的心跳得厲害。威遠將軍趙猛是父親最信任的老部下,當年隨父親在北境出生入死,斷過一條胳膊,父親常說「趙二哥的骨頭比北境的石頭還硬」。她攥著袖中那枚刻著「靖」字的玉佩,那是父親給她的信物,說是見玉佩如見本人,趙將軍定會信她。
可不知為何,越靠近將軍府的方向,心口那股不安就越重。街道兩旁的鋪子大多關著門,偶爾有開門的,也只是半掩著門板,掌柜的縮在柜臺后,眼神警惕地瞟著街上的動靜。行人腳步匆匆,碰面了也只是互相遞個眼色,連句寒暄都不敢有。
「不對勁。」林硯秋低聲道,「威遠將軍治軍嚴明,幽州向來安穩,怎會如此蕭條?」
沈徹沒說話,只是加快了腳步。他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巷子盡頭能看到將軍府的后墻。墻頭的瓦礫間積著雪,卻看不到一個巡邏的衛兵,只有幾只烏鴉落在光禿禿的槐樹上,呱呱地叫著,聽得人心里發毛。
「你在這兒等著。」沈徹停下腳步,「我去看看。」
林硯秋剛要應聲,就聽見巷口傳來一陣喧嘩。幾個穿著皂衣的差役舉著水火棍跑過,嘴里喊著:「都別看了!威遠將軍通敵叛國,滿門抄斬,誰再議論,按同黨論處!」
通敵叛國?
林硯秋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砸中。她踉蹌著沖出巷子,正看見一隊官兵從將軍府里抬出幾口薄皮棺材,棺材板沒蓋嚴,露出里面穿著囚服的尸體,花白的頭發散在外——那是趙將軍的頭發!她去年見過,趙將軍雖已年過花甲,卻依舊精神矍鑠,頭發雖白,卻總梳得整整齊齊。
「趙將軍……怎么會……」她的聲音發顫,指尖掐進掌心,才沒讓自己栽倒在地。
「上個月就定了罪。」旁邊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見她面生,壓低聲音嘆了口氣,「說是查到他私通北狄的密信,影閣的人親自來審的,三堂下來就定了死罪,昨天剛斬的首。可憐啊,老將軍守了一輩子幽州,最后落得個身首異處……」
影閣!又是影閣!
林硯秋眼前陣陣發黑。父親剛死,趙將軍就被處決,時間掐得如此之準,分明是早有預謀。他們不僅要斬草除根,還要讓她徹底孤立無援,像條喪家之犬被追得無處可逃。
「走!」沈徹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將她往回拖,「他們開始全城搜捕了。」
林硯秋順著他的力道回頭,只見街那頭,一隊黑衣人影正挨家挨戶地踹門,為首的人手里舉著面黑色的令牌,令牌上的銀線繡出半枚龍紋——是影閣的外勤令牌!他們的目光掃過街道,像鷹隼搜尋獵物,其中一個人的視線,恰好與林硯秋撞在一起。
那人眼睛一亮,猛地抬手:「在那兒!抓住那個穿灰斗篷的女人!」
沈徹拽著她轉身就跑。巷子里的石板路結著薄冰,林硯秋腳下一滑,險些摔倒,被他一把撈住腰。他的手掌滾燙,隔著粗布斗篷也能感覺到那股力道,帶著種不容置疑的穩妥。
「往這邊!」他低喝一聲,拐進另一條更窄的巷子。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夾雜著弓弦繃緊的脆響。一支羽箭擦著林硯秋的耳邊飛過,釘在前面的墻縫里,箭羽還在嗡嗡震顫。
「沈徹,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林硯秋喘著氣問。她不信他只是隨便亂闖,他的腳步太篤定,像是對幽州城的每一條巷子都了如指掌。
「去個影閣暫時不敢動的地方。」沈徹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他突然停在一扇朱漆大門前,門上掛著塊「秦府」的匾額,匾額邊緣鑲著層金邊,在灰暗的巷子里閃著俗氣的光。
這是……鹽商秦世安的家?林硯秋愣了愣。她曾聽父親說過,幽州秦氏是北方最大的鹽商,富可敵國,連朝中大臣都要給幾分薄面,可此人向來明哲保身,從不與官場勢力牽扯過深,怎么會是影閣不敢動的地方?
沈徹沒給她細想的時間,抬手在門環上敲了三下,節奏很特別,兩輕一重。片刻后,側門開了道縫,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管家探出頭,看到沈徹時,眼睛猛地一縮,隨即飛快地掃了眼他們身后,壓低聲音:「沈公子?您怎么來了?」
「有難處,借秦府暫避。」沈徹言簡意賅。
老管家的目光落在林硯秋身上,帶著遲疑:「可是……閣里的人剛來過,說要查所有可疑人等……」
「告訴秦老板,我帶來的人,比影閣的搜查令值錢。」沈徹從懷里摸出塊玉佩,塞到老管家手里。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只刻著半個殘缺的「玄」字。
老管家看到玉佩,臉色驟變,忙不迭地打開側門:「公子快請進!」
進了門,濃重的脂粉香撲面而來。院子里種著幾株臘梅,開得正盛,與外面的肅殺之氣格格不入。穿過抄手游廊,隱約能聽到后堂傳來絲竹聲,夾雜著男女的笑鬧,像是在辦什么宴席。
「我家老爺正在宴請客人,委屈公子和姑娘先去西跨院待著。」老管家佝僂著腰在前頭引路,腳步匆匆,「影閣的人雖不敢硬闖,但眼線遍布全城,您二位千萬不要露面。」
林硯秋忍不住問:「你們家老爺……和影閣有仇?」
老管家的身子僵了一下,含糊道:「生意人,不得罪人,也……不得罪錢。」
西跨院很僻靜,院里堆著幾排鹽袋,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海鹽味。一間廂房收拾得還算干凈,炕上鋪著厚褥子,角落里燃著個炭盆,暖意融融。
關上門的瞬間,林硯秋轉身看向沈徹:「現在可以說了吧?你認識秦世安?那塊玉佩是什么意思?」
沈徹正解著腰間的鐵刀,聞言動作頓了頓,將刀靠在墻角,鐵銹蹭在磚上,留下道暗紅的痕。「秦世安的父親,曾是玄甲軍的伙夫。」他淡淡道,「那塊玉佩,是當年玄甲軍的腰牌,能換他秦家一條命。」
林硯秋心頭劇震。又是玄甲軍!從龍符到山神廟的壁畫,再到如今的鹽商,這支部隊的影子無處不在,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所有線索都纏在了一起。
「你到底是誰?」她盯著沈徹的眼睛,「你不僅知道影閣的事,還清楚玄甲軍的舊部,你和我父親……是不是早就認識?」
沈徹沒回答。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往外看,院子里的鹽袋堆得很高,擋住了外面的視線,卻擋不住遠處傳來的喧嘩——那是影閣的人在挨家搜捕的動靜,夾雜著百姓的哭喊聲,像一把鈍刀,在幽州城的心上反復切割。
「他們燒了威遠將軍府。」他突然道,聲音很輕,「從這里往西,能看到火光。」
林硯秋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城西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紅色,濃煙滾滾,像一條扭動的黑龍。那是父親留給她最后的希望,如今也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砸在手背上,冰涼刺骨。她一直以為,只要找到趙將軍,拿到父親舊部的名單,就能集結兵力,揭穿影閣的陰謀,為父親洗刷冤屈。可現在才明白,影閣的勢力早已盤根錯節,深入骨髓,他們不僅要她的命,要龍符,還要徹底抹去所有與鎮北侯有關的痕跡,讓林家成為史書上「通敵叛國」的笑柄。
「哭沒用。」沈徹遞過來一塊帕子,粗布的,帶著皂角味,「要么現在出去,被影閣的人抓住,要么留在這里,等風頭過去,查清楚他們到底在怕什么。」
林硯秋接過帕子,卻沒擦眼淚,只是攥在手里,帕子很快被淚水浸透。「他們怕什么?」
「怕龍符,更怕龍符背后的東西。」沈徹的目光落在她胸口,那里藏著龍符的位置,「蕭徹以為燒了將軍府,殺了趙猛,就能逼你現身,可他算錯了一步。」
「什么?」
「他算錯了秦世安的膽子。」沈徹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秦世安看似膽小,卻比誰都清楚,影閣吞下的利益越大,就越容不下他這塊肥肉。他留我們在這里,不是看在玄甲軍的面子上,是在給自己留后路。」
林硯秋漸漸冷靜下來。沈徹說得對,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影閣越是急著斬草除根,越說明他們心虛,龍符里一定藏著能讓他們覆滅的秘密。
「影閣為什么非要龍符?」她問,「如果龍符能號令玄甲軍,可他們不是說玄甲軍早就消失了嗎?」
「消失,不代表死了。」沈徹的聲音沉了下去,「山神廟里那句話,我沒說完。玄甲軍不是消失,是被囚在『歸墟』。」
「歸墟?那是什么地方?」
沈徹卻搖了搖頭:「現在不能說。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頓了頓,看向林硯秋,眼神復雜,「你父親讓你去找趙猛,未必是讓他幫你復仇。」
林硯秋一愣。
「威遠將軍府里,藏著玄甲軍舊部的名冊。」沈徹道,「你父親是想讓你護住名冊,而不是用它來打仗。」
原來如此……父親臨終前的那句「它的選擇」,根本不是讓她選擇復仇或放棄,而是讓她選擇——是用龍符喚醒玄甲軍,攪動天下風云,還是守住秘密,讓這支部隊永遠沉睡。
窗外的火光越來越亮,映得沈徹的側臉忽明忽暗。林硯秋看著他耳后那片被頭發遮住的淡青色印記,突然想起山神廟壁畫上的龍鱗。
「玄甲軍的人,身上都有鱗紋印記,對嗎?」她輕聲問。
沈徹的身體猛地一僵。
林硯秋走上前,幾乎要貼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耳后的印記上:「你的印記,是什么形狀的?」
沈徹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炭盆,火星濺出來,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卻像沒感覺到似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冰冷的警惕取代。
「林硯秋,」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有些事,知道了對你沒好處。」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老管家驚慌的聲音:「沈公子!不好了!影閣閣主親自來了,說要見您!」
沈徹和林硯秋同時一驚。
蕭徹?他怎么會找到這里?他怎么知道沈徹在秦家?
沈徹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他猛地看向林硯秋,眼神銳利如刀:「待在這里,無論聽到什么都別出來!」
說完,他抓起墻角的鐵刀,轉身沖了出去。門被撞開的瞬間,林硯秋聽到了一個清冷如冰的聲音,從院外傳來,帶著熟悉的嘲弄:
「沈徹,別來無恙?」
是蕭徹!他果然認識沈徹!
林硯秋的心臟狂跳起來。她沖到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看——
沈徹站在院子中央,手里緊握著鐵刀,背對著她。而院門口,一個穿著黑色錦袍的男子負手而立,面容俊美,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冰,正是影閣閣主蕭徹。
兩束目光在漫天飛雪中相撞,一個冰冷刺骨,一個燃著怒火,像極了多年未見的宿敵。
「你果然沒死。」蕭徹笑了笑,笑意卻沒達眼底,「當年把你丟進冰湖里,我就該親自看著你沉下去的。」
沈徹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暴戾:「托你的福,活得好好的。」
蕭徹的目光掃過院子里的鹽袋,最后落在沈徹身上,像在打量一件失而復得的獵物:「龍符在你身上?還是在……她身上?」
他的視線,精準地投向了林硯秋所在的廂房。
林硯秋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她攥緊懷中的龍符,那東西又開始發燙,像是在呼應著外面的劍拔弩張。
原來沈徹的身份,蕭徹早就知道。原來他們之間,藏著這樣深的舊怨。
而她,連同這枚龍符,不過是他們博弈中的一顆棋子。
窗外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將兩個對峙的身影拉得很長,像一道橫跨在幽州城上空的血色裂痕。林硯秋知道,從蕭徹踏入這座院子開始,她的逃亡,就不再只是躲避追殺,而是被卷入了一場更兇險的漩渦——一場關于玄甲軍、關于龍符、關于兩個神秘男子過往的,滔天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