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色藥片滑過干澀的喉嚨,帶著一種怪異的、金屬般的苦味,頑固地黏在舌根,久久不散,每一次吞咽都帶著苦澀的回味。一日三次,餐后服用。醫囑像用刻刀刻在了僵化的大腦里。母親成了最嚴格、最焦慮的監督者,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小心翼翼的希冀和揮之不去的、深不見底的憂慮,每一次遞水送藥的手都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水杯邊緣濺出微小的水珠。白色、藍色、棕色的塑料小藥瓶在床頭柜上排成一列,像一支沉默而冷酷的軍隊,守衛著(或者說,更確切地,是“禁錮著”)這具日漸枯槁、失去生氣、被化學物質重新塑造的軀殼。
藥效像冰冷粘稠的瀝青潮水,緩慢而沉重地漫上來,浸透四肢百骸。最初幾天,是鋪天蓋地的、無法抗拒的困倦,仿佛骨頭都被抽走了,靈魂被浸泡在冰冷的瀝青里,沉重得只想沉入永恒的、沒有夢魘的黑暗深淵,連思考都變成一種奢侈的負擔。后來,困倦感稍退,像潮水暫時退去露出泥濘的灘涂,但一種更可怕的、更徹底的麻木感卻像冰冷的水泥,從頭頂澆筑下來,迅速凝固,封堵了感官和情緒的所有縫隙。世界隔著一層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窗外的鳥鳴婉轉,母親在廚房里做飯時鍋碗瓢盆發出的生活碰撞聲,甚至自己胸腔里過于清晰、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切,像是隔著一堵厚厚的隔音墻,從另一個模糊的星球傳來。時間失去了刻度,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蒙蒙的混沌,分不清晨昏。
身體也開始了它沉默而頑固的抗議,像一臺生銹的老舊機器發出不和諧的嘎吱聲。手,開始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尤其是在試圖端起水杯的時候。那顫抖細微卻持續,讓杯中的水面漾開細密的漣漪,幾次將水潑灑在手上、被子上。指尖總是冰涼的,無論蓋多厚的被子,都像揣著兩塊終年不化的寒冰,那寒意仿佛從骨髓深處滲出。胃里時常翻攪著莫名的惡心和令人窒息的飽脹感,即使只勉強喝下幾口母親熬煮的清粥,也仿佛塞滿了冰冷沉重的石塊,墜得生疼。味覺徹底失靈了,食物在嘴里只剩下粗糙的質地和令人作嘔的粘膩感,味蕾如同蒙上了厚厚的灰塵。鏡子里的那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蒙了一層死灰,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化不開的墨跡,眼神空洞渙散,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
陸也試圖闖入這片凝固的、散發著濃烈藥味和絕望氣息的沼澤。他回來的次數似乎多了一些,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試圖修復什么的姿態。不再提著那些包裝奢華、堆在客廳角落像一座座華麗墳墓的補品盒子。他換成了鮮花。一束又一束昂貴的、帶著水珠的、仿佛剛從溫室里剪切下來的鮮花。嬌艷欲滴、紅得刺眼如同凝固鮮血的玫瑰;清雅馥郁、香氣濃烈霸道得幾乎能蓋過消毒水味的百合;熱烈明媚、仿佛燃燒著虛假火焰的明黃色郁金香…它們被強硬地插在客廳那個巨大的、剔透卻冰冷的水晶花瓶里,在死氣沉沉、彌漫著悲傷塵埃和藥物氣味的房子里兀自綻放,散發出濃烈到嗆人、充滿侵略性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香氣。那香氣像無數條無形的觸手,扭曲著穿過門縫,試圖入侵臥室這片最后的、脆弱的堡壘。
他總是把花放在離臥室門不遠的地方,然后站在門口,隔著一段他自認為安全的距離,像一個小心翼翼的探視者,或者一個觀察著異常實驗品的科學家,看著蜷縮在床角最深處、像受傷野獸般徹底封閉自我的我。他的眼神里混雜著一種復雜的情緒:有顯而易見的挫敗,有冷靜的審視,有掩飾不住的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在等待某種預期反應(哪怕是一個厭惡的眼神,一句憤怒的斥責)的急切。死寂比憤怒更讓他不安。
“小意,”他指著那束開得正盛、花瓣邊緣還滾動著晶瑩水珠的紫色郁金香,試圖讓語氣聽起來輕松自然,甚至帶著點刻意練習過的討好,“看,荷蘭空運來的,今早才到,最新鮮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歡紫色郁金香嗎?放在客廳,看著…是不是心情也能稍微…亮堂一點?”他頓了頓,目光緊緊鎖著我低垂的、毫無反應的臉龐,似乎在期待一個微小的、哪怕是負面的反饋,好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將他隔絕在外的死寂。他提到了“以前”,那個被他親手玷污的“以前”。
我蜷縮在床角更深的地方,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大部分光線,房間里一片令人心安的、保護性的昏暗。然而,那些鮮花的香氣卻霸道地穿透門縫,鉆進我的鼻腔,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愉悅,反而像無數細小的毒針,刺激著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末梢,瞬間加重了胃里的翻攪感和惡心,喉頭涌上酸澀的液體。以前?紫色郁金香?那些關于“以前”的記憶碎片,像被臟污的手反復摩挲過的、褪色模糊的舊照片,帶著一種被徹底玷污、令人作嘔的刺痛感。我只是怔怔地望著對面墻壁上那片因潮濕而剝落得更大的墻皮,那片不規則的、斑駁的陰影像一張扭曲的嘴,又像一個通往虛無的黑洞,吸引著我全部空洞的視線。沒有任何回應。身體沉重得連轉動眼球都覺得是巨大的負擔,是徒勞的能量消耗。他帶來的那些嬌艷的、充滿侵略性生命力的花朵,在客廳里盛放,像一個巨大的、無聲而尖銳的諷刺,映襯著臥室里如同墳墓般的死寂。他身上的香水味似乎刻意換了一種,更淡雅、更中性的雪松與橡木苔的后調,試圖覆蓋或洗刷什么,但那股陌生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甜膩的脂粉底色——那屬于“1608”房間的氣息——依然頑固地存在,如同最卑劣的幽靈般纏繞不去,無聲地、持續地提醒著我那無法磨滅的背叛和酒店猩紅走廊里的那句“新鮮”。
有一次,他似乎終于耗盡了所有的耐心和表演的力氣,或者被這死寂逼到了角落。他徑直走進房間,手里拿著一個深藍色的天鵝絨首飾盒。盒子中央燙金的“Boucheron”字母在昏暗光線下幽幽地反著矜貴的光。他走到床邊,在我面前打開了盒子,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鄭重,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咔噠。
盒蓋彈開。黑色絲絨襯墊上,躺著一條項鏈。鉑金鏈條纖細如發絲,閃爍著冰冷銳利的金屬光澤。吊墜是一顆切割完美的、鴿子蛋大小的橢圓形皇家藍寶石,深邃得像最幽暗寒冷的深海溝壑,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泛著冷光,神秘而疏離,昂貴得令人窒息。
“小意,”他俯下身,聲音刻意放得低沉而溫柔,帶著一種試圖喚醒沉睡記憶的迫切,眼神緊緊攫住我毫無生氣的臉,“還記得嗎?我們剛結婚那會兒,去瑞士度蜜月,在盧塞恩那家百年老店的櫥窗外…我們站了很久。你說它像阿爾卑斯山巔的冰湖,在陽光下變幻,純凈又神秘…我當時就暗暗發誓,一定要把它買下來送給你…”他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伸向那條冰冷的項鏈,想要將它從絲絨的禁錮中取出,動作帶著一種獻祭般的虔誠?!艾F在,它屬于你了。希望…它能讓你想起一些…好的東西。”他提到了“瑞士”,提到了“蜜月”,提到了“純凈”和“神秘”——這些被他親手踐踏成泥的詞匯。
阿爾卑斯山巔的冰湖?純凈?神秘?這些曾經美好的詞匯像一把把生銹的鈍刀,裹挾著巨大的荒誕感,反復切割著早已麻木的神經!眼前這顆璀璨的、價值連城的藍寶石,折射出的不是純凈的光芒,而是酒店票據那光滑冰冷的觸感,是“云頂國際1608”那幾個燙金的、帶著情欲氣息的數字,是父親病床上灰敗僵硬的遺容,是母親絕望空洞的淚眼,是他身上那揮之不去的、混雜的香水味,是酒店猩紅走廊里那句輕佻刺耳的——“她哪有你新鮮”!
就在他那帶著體溫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堅硬、象征著“遲來救贖”的寶石表面時——
一股巨大的、無法遏制的、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猛地沖上喉嚨!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最原始、最本能的反應!我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胃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擰轉!劇烈的干嘔聲撕破了房間里死寂的空氣!
“呃…咳咳…嘔…”我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扔進沸水的蝦米,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澀灼熱的膽汁瘋狂地灼燒著食道,帶來火辣辣的痛楚,嗆得我無法呼吸。身體因劇烈的痙攣而顫抖不止,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
陸也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臉上的溫柔和期待瞬間凍結、碎裂,露出下面猝不及防的驚愕和被狠狠羞辱、踐踏的難堪!他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一樣猛地收回手,啪地一聲重重合上了首飾盒!那清脆的聲響在死寂的房間里如同驚雷炸響,震得空氣都在顫抖!
他直起身,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神里最后一絲試圖溝通的火焰徹底熄滅,只剩下冰冷的怒火和一種深刻的、無法理解的、被徹底拒絕的挫??!他死死地盯著蜷縮在床上、因干嘔而顫抖、狼狽不堪的我,像看著一個無法理喻的、徹底失控的怪物,一個拒絕他昂貴心意的瘋子。
“秋意!”他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冰冷刺骨,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受傷的咆哮,“你到底還要我怎么樣?!我道歉了!我放下身段了!我放下公司那么多事回來陪你!珠寶、鮮花…我還能做什么?!你告訴我!你非要這樣…這樣糟踐自己,糟踐我的心意?!爸走了,我也難過!可日子總要過下去!你能不能…能不能別這么自私?!看看媽!看看這個家!”他指向門外,指向客廳,指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下來。
自私?糟踐?
這兩個詞像沉重的鉛塊,帶著巨大的荒誕感和冰冷的指責,砸在我干嘔后虛脫無力、蜷縮顫抖的身體上。我無力地靠在床頭,急促地喘息著,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額發和鬢角,貼在皮膚上帶來黏膩的寒意。視線模糊地看向他。他站在那里,憤怒、失望、高高在上,像一個付出了一切昂貴代價卻得不到絲毫回應的施舍者,一個被冒犯了尊嚴的債主。他永遠不會明白,那顆璀璨的、象征“阿爾卑斯山巔冰湖”的藍寶石,此刻在我眼中,只是冰冷的、昂貴的、令人窒息的枷鎖,是他背叛的具象化證明,是遲來的、沾著他人氣息的虛偽!他所有精心包裝的“心意”,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施舍氣味!
我緩緩地抬起手,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指向敞開的門口。手指因為虛弱、藥物的副作用和剛才的劇烈痙攣而劇烈地顫抖著,像寒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
“出…去…”聲音嘶啞微弱,幾乎被喘息聲淹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如同寒鐵般的決絕。
陸也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死死地瞪著我,眼神像兩把淬了毒的刀子,充滿了被冒犯的怒火和深刻的難堪。最終,他什么也沒說,猛地轉身,帶著一身壓抑的狂風暴雨和沉重的挫敗感,大步離開了房間。門被他用力摔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震得墻壁都在嗡嗡作響,也震落了我眼角一滴冰冷的、毫無意義的生理性淚水。
房間里恢復了死寂,只剩下我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和空氣中那縷令人作嘔的、混合著殘留的花香、寶石冰冷氣息和他憤怒余韻的復雜味道。我癱軟在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頭和靈魂的皮囊。目光落在床頭柜那個深藍色的天鵝絨盒子上,它像一個華麗的墓碑,冰冷地矗立在荒蕪的凍土上,里面鎖著他昂貴的“救贖”和我無法言說的痛苦。
艱難地挪動身體,仿佛每一個關節都在生銹呻吟,發出無聲的抗議。拉開床頭柜最底層的抽屜。里面安靜地躺著那份醫院的確診報告單,冰冷的紙張邊緣有些卷曲泛黃。我把它拿出來,紙張貼在同樣冰冷的掌心,傳遞著同等的寒意。然后,我伸出手,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微顫,打開了那個深藍色的天鵝絨首飾盒。璀璨的藍寶石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閃爍著冰冷而諷刺的光芒,像一只漠然俯視著人間悲劇的、昂貴的眼睛。
我面無表情地將那份寫著“重度抑郁癥”的診斷報告單,輕輕地、平整地放了進去,覆蓋在那顆象征著“遲來的深情”和“阿爾卑斯純凈冰湖”的寶石之上。白紙黑字的判決書,覆蓋了幽藍的冷光。
咔噠。
盒蓋輕輕合上。將那份宣判靈魂死亡的冰冷判決,和他那昂貴而虛偽的“心意”,一起鎖進了永恒的黑暗里。像埋葬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也像埋葬一個早已腐爛發臭、不堪回首的過去。冰冷的寶石和冰冷的診斷,在黑暗中無聲地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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