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門在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客廳里母親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也隔絕了陸也那令人窒息的、混雜著昂貴香水味（雪松下掩蓋的甜膩脂粉）的氣息。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無邊無際的、令人沉淪的、粘稠如墨的死寂。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光線和聲響，將這里變成一個與世隔絕的、蒼白冰冷的囚籠。黑暗，是此刻唯一的盟友。

身體像灌滿了冰冷沉重的鉛塊，每一個關節都在僵硬地呻吟、抗議，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骨骼摩擦的無聲吶喊。我扶著冰冷刺骨的墻壁，墻壁上細膩的紋理硌著掌心，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地朝著床鋪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像跋涉在極地的深雪里，耗盡殘存的氣力。視線無意識地掃過梳妝臺——那張印著“云頂國際1608”的票據，像一道恥辱的烙印，靜靜地躺在蒙著薄塵的臺面上。旁邊那面落滿塵埃的鏡子，模糊地映出一張鬼魅般的臉：蒼白、浮腫，眼窩深陷如同被掏空的骷髏，瞳孔空洞地映照著房間里慘淡的微光。沒有波瀾，沒有生氣，沒有焦點，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的荒蕪。這張臉的主人是誰？她為什么被困在這具腐朽的軀殼里？為什么還在這里忍受著無邊的痛苦？

一陣強烈的眩暈毫無預兆地襲來，像一記重錘砸在后腦！眼前驟然一黑，仿佛有人猛地、徹底地拉下了整個世界的電閘！身體瞬間失去了所有支撐點，像一截被攔腰砍斷的朽木，直直地、毫無緩沖地向著堅硬冰冷的地板栽去！

砰——！

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如同驚雷炸響！額頭右側重重地磕在地板邊緣銳利的棱角上，尖銳的痛楚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炸開！撕裂了藥物和麻木共同構筑的脆弱屏障！眼前金星亂冒，視野里炸開一片混亂的光斑，耳邊是尖銳的、持續不斷的嗡鳴，像無數只馬蜂在顱內瘋狂振翅！溫熱的液體順著額角太陽穴附近緩緩流下，帶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般腥甜氣息，模糊了右眼的視線，黏膩地貼在臉頰上。

我沒有動。不是因為痛到無法動彈（那尖銳的痛感反而帶來一種扭曲的、清晰的“存在”證明），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徹底的疲憊和虛無感，像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間淹沒了那短暫的痛楚。趴伏在冰冷粗糙、布滿灰塵的木地板上，臉頰貼著冰涼布滿木紋的地板，額角撕裂的傷口還在汩汩地滲出溫熱的血，帶著生命的溫度。奇怪的是，痛感反而清晰了一些，像無邊黑暗中唯一真實的東西，一個錨點。

就這樣吧。就這樣躺在這里。冰冷的地板，溫熱的血，無邊無際的疲憊，還有這片令人心安的黑暗。讓黑暗徹底吞噬一切，連同這具早已厭倦的軀殼和破碎的靈魂。這個念頭，像黑暗中瘋狂滋生的藤蔓，纏繞著冰冷的心臟，帶著一種詭異而誘惑的、終極的安寧。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沉入深海的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開，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木門重重砸在墻壁上，又反彈回來！

“小意——！！”

母親凄厲到變調的哭喊聲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刺破了死寂！她踉蹌著、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過來，枯瘦如柴的手顫抖著伸向我，想要碰觸我又被那刺目的血跡嚇得不敢落下，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爬滿了她溝壑縱橫、寫滿驚恐的臉。“我的孩子啊…你這是怎么了啊…老天爺啊…你要我的命啊…”她的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和滅頂的絕望，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瀕臨崩潰的顫抖。

緊接著，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陸也高大的身影也沖了進來，當他看到地板上蜷縮的我，以及我額角那道猙獰的、蜿蜒流淌的刺目血跡時，他整個人猛地僵在原地！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如同刷了一層慘白的石灰！那雙總是帶著精明算計或冰冷怒意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純粹的、巨大的、如同目睹世界末日般的恐慌！像看到了某種無法承受、徹底擊穿他認知的災難！那眼神里的恐懼如此真實，如此赤裸。

“小意！”他嘶吼一聲，聲音都變了調，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破碎感，猛地蹲下身，伸出雙臂想要將我抱起來，動作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

就在他的手指帶著急切和恐懼，即將碰到我染血的肩膀的瞬間——那股熟悉的、混雜的、令人作嘔的香水味（雪松下那熟透荔枝般的甜膩）再次霸道地鉆入鼻腔！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尖銳的惡心感直沖喉嚨！我用盡全身殘存的一絲力氣，猛地、決絕地向后側身避開，動作牽動了額頭的傷口，帶來一陣撕裂般的、尖銳的刺痛，更多的血涌了出來。

“別…碰我…”聲音嘶啞微弱，帶著血沫的氣息，卻冰冷如鐵，帶著刻骨的厭惡和不容置疑的抗拒。

陸也的手僵在半空，他順著我抗拒的方向，視線猛地掃到了梳妝臺上那張明晃晃的、刺眼地攤開在桌面上的票據——“云頂國際1608”！他臉上瞬間褪盡的血色被一種更深的、近乎慘白的驚恐取代！那驚恐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澆遍他全身！他看著我，看著我額角猙獰外翻、不斷滲血的傷口，看著我眼中那片死寂的、毫無生氣的荒原，看著我對他的觸碰那刻骨的、如同躲避瘟疫般的厭惡和抗拒…他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著，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那一刻，他眼中偽裝的沉痛、壓抑的怒火、高高在上的施舍感，統統碎裂了，剝落了，只剩下赤裸裸的、被眼前景象徹底擊穿的恐懼和…一絲遲來的、巨大的、仿佛要將他靈魂都淹沒的驚惶與無措。他似乎終于窺見了冰山一角下那深不見底的、他一手造成的深淵。

母親哭得幾乎暈厥過去，身體軟軟地往下滑。陸也猛地回過神，像是被巨大的恐慌驅動，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而幾次按錯號碼，屏幕解鎖的圖案都劃錯了方向。他對著話筒嘶吼，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急切而扭曲變形：“急救中心！快！市醫院家屬院7棟3單元502！快！有人受傷了！很嚴重！頭在流血！快啊——！！快點來——！！”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咆哮出來的，帶著瀕臨崩潰的顫音。

救護車刺耳的、撕裂長空的鳴笛聲由遠及近，最終在樓下尖銳地、持續地響起，像為生命敲響的急促喪鐘。混亂的腳步聲，金屬擔架輪子滾動碰撞地磚的聲響，醫護人員急促而專業的詢問聲…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浸水的毛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失去了真實的質感。我被小心翼翼地搬上冰冷的擔架，額頭的傷口被戴著無菌手套的手進行著快速的初步處理，消毒藥水的氣味刺鼻。視線掠過母親悲痛欲絕、幾乎昏厥的臉，掠過醫護人員緊張專注的表情，最后，定格在陸也的臉上。

他緊緊跟在擔架旁，臉色灰敗得像剛從墳墓里爬出來，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干裂起皮。那雙曾經意氣風發、此刻卻布滿蛛網狀紅血絲的眼睛，垂敗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里面翻涌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絕望。那眼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什么，看清了眼前這具行尸走肉般的軀殼下，那早已崩塌潰爛、無法挽回的深淵，以及他自身無法逃脫的罪責。那絕望如此濃烈，幾乎要將他吞噬。

冰冷的救護車頂燈在眼前晃動，投下晃動的、令人眩暈的光斑。我緩緩地、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世界，終于徹底安靜了，只剩下救護車那單調而刺耳、永不停歇的鳴笛，一聲，又一聲，像命運的鼓點，敲響在通往終局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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