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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凍土之域

  • 雪燼無聲
  • 舜苬
  • 5147字
  • 2025-07-15 02:45:16

葬禮像一場漫長而冰冷、毫無意義的黑白默劇,在哀樂低回的粘稠空氣中緩緩推進。

黑壓壓的人群,如同沉默的鴉群,聚集在肅穆得令人窒息的靈堂。低沉哀婉的樂聲像沉重的鉛塊,緩慢地流淌在壓抑的空氣里,每一個音符都沉甸甸地砸在早已麻木的心上。層層疊疊、散發著清冷香氣的白色黃色菊花花圈,簇擁著父親那張被放大的、帶著溫和笑容的遺像。那笑容是靜止的,凝固的,像一張精心描繪、卻毫無生氣的面具。一張張或真實悲戚、或虛偽哀悼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動,模糊不清,如同隔著水汽彌漫的毛玻璃,所有的聲音都像是從遙遠的水底傳來,沉悶而失真。

我穿著臨時買來的、極不合身的黑色棉麻喪服,寬大的袖管空空蕩蕩,灌滿了穿堂而過的陰冷穿堂風。頭發被母親勉強梳理過,松散地挽在腦后,露出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脖頸和突兀的顴骨。我像個被徹底抽掉了靈魂、僅憑一絲慣性驅動的提線木偶,在同樣憔悴不堪、全靠一股意志力死死支撐的母親的攙扶下,機械地完成每一個儀式動作。每一次對著父親的遺像和那個裝著灰燼的冰冷盒子深深鞠躬,每一次對著上前來的賓客麻木地點頭、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謝謝”兩個字,都耗盡了這具軀殼里殘存的最后一點力氣,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心口那個巨大的、被撕裂的空洞,在哀樂的每一次低沉回旋中,都發出空洞而巨大的回響,凜冽的寒風呼嘯著穿過,帶走僅存的、微不足道的熱量,只留下凍徹骨髓的冰寒,將那片荒蕪的凍土凍結得更加堅硬。

陸也始終站在離我一步之遙的位置,一個精心計算過的、既能展示“丈夫”身份又不會過分刺激我的距離。他穿著剪裁完美、熨帖筆挺、價值不菲的純黑色西裝,胸前別著一朵小小的、素凈的白花。神情肅穆哀戚,眉頭微蹙,嘴角緊抿成一條表達沉痛的直線,對每一位上前來的賓客都應對得體,言辭懇切,滴水不漏,展現著完美的社交禮儀和深厚的“悲痛”。他扮演著一個無可挑剔的完美女婿角色:在母親因過度悲傷而身體搖晃時,他總能適時地、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臂,看似體貼地、穩穩地攙扶住她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的岳母;當遠房親戚泣不成聲時,他能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說出恰到好處的、充滿“理解”和“力量”的安慰話語;從車輛的調度到答謝宴的席位安排,每一個繁瑣的細節他都處理得周到細致,仿佛這巨大的悲傷只是他需要完美處理的另一場商業活動。所有人——親戚、朋友、父親的舊識、他生意場上那些衣冠楚楚的伙伴——都在或真心或假意地稱贊他,拍著他的肩膀感慨他“辛苦了”、“不容易”、“真是個好女婿”,安慰他“節哀順變”。

只有我知道。

只有我知道,在那身莊重得體、象征著悲痛與責任的黑色西裝下,包裹著怎樣一顆早已腐爛發臭、散發著背叛惡臭的心。每一次他靠近,哪怕只是隔著那一步之遙的安全距離,那股若有若無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甜膩的陌生香水味——那屬于“1608”房間、屬于票據背面那抹嫣紅的脂粉氣息——都會像毒蛇冰冷的信子,精準地舔舐過我的神經末梢,激起一陣劇烈的生理性厭惡和胃部的翻攪痙攣。每一次他看似體貼地伸出手臂,想要虛虛地扶住我因虛弱和藥物副作用而微微搖晃的身體時,我都用盡全身力氣克制著甩開他的沖動,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拒絕融化的、萬載寒冰。而他眼底深處,偶爾掠過的、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冗長悼詞的不耐,或者是對某個繁瑣儀式的厭煩,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地、精準地扎進我死寂的眼底。

他演得越好,越完美無瑕,越像一個情深義重、頂天立地的丈夫和女婿,我就越覺得寒冷刺骨,胃里翻攪得越厲害,心口那片凍土就越發堅硬冰冷,蔓延出更深的裂痕。這盛大而虛偽的表演,是對父親亡靈的褻瀆,是對我承受喪父之痛和流產之殤的無聲嘲弄,更是對我殘存理智最殘酷、最持久的凌遲。每一次他接受安慰,每一次他展示“堅強”,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割鋸著我早已麻木的神經。

葬禮終于結束。人群散去,留下滿地狼藉的白色花瓣和嗆人的、象征著終結的香燭余味。回到那個曾經承載著無數溫暖回憶、此刻卻變得無比空曠和陌生、像一個巨大冰冷墳墓的家。每一個角落,每一件熟悉的家具——父親常坐的那張舊藤椅,他擦拭得锃亮的書柜玻璃,甚至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抽的廉價煙絲的味道——都無聲地訴說著他的存在,也無聲地、尖銳地提醒著我的永失所愛。空氣里彌漫著悲傷和塵埃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母親的哭聲在隔壁房間里斷斷續續傳來,不再是葬禮上那壓抑的嚎啕,而是變成了壓抑的、破碎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帶著深入骨髓的絕望,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折磨人,像一把鈍刀在緩慢地、反復地割著我的心。

我把自己反鎖在臥室里。厚重的、遮光性極好的窗簾被拉得嚴絲合縫,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線,將這里變成一個與世隔絕的、黑暗的蒼白囚籠。黑暗,成了我唯一的、脆弱的庇護所,隔絕了那些刺目的虛偽和無法承受的悲傷。

世界開始變得詭異而陌生。白天,哪怕只有一絲強烈的日光,透過窗簾那微不足道的縫隙漏進來,也會讓我感到一種生理性的恐慌和灼痛,仿佛那光線會曬裂我脆弱的皮膚,蒸發我僅存的靈魂。只有徹底的昏暗或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才能讓我稍稍喘息,獲得片刻虛假的安全感,讓緊繃的神經得以片刻松弛。而夜晚,當萬籟俱寂,絕對的寂靜卻被無限放大。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水管里水流滴答的輕響,窗外風吹過枯葉發出的沙沙聲,甚至自己胸腔里過于清晰、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都像被放大了無數倍,變成尖銳刺耳的噪音,瘋狂地撕扯著緊繃到極致的神經,讓我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忍受著無聲的酷刑,直到天色微明,才能被沉重的疲憊拖入短暫而混亂、充滿光怪陸離噩夢的淺眠。

身體變得異常沉重,像灌滿了冰冷沉重的鉛塊,每一個關節都在僵硬地呻吟、抗議。每一次試圖下床,走到僅僅幾步之外的衛生間,都像跋涉千山萬水,耗盡所有的心力。拿起牙刷,手會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牙刷幾次掉落在冰冷的陶瓷盥洗盆里,發出刺耳的、令人心悸的脆響。看著鏡子里那張蒼白浮腫、眼窩深陷如同骷髏、眼神空洞得嚇人、毫無生氣的臉,我感到一種徹底的陌生和深入骨髓的厭惡。那是誰?這個被掏空了靈魂、只剩下腐朽軀殼的女人是誰?

味覺像是徹底失靈了。母親強撐著精神、用那雙枯槁顫抖的手熬煮的熱湯,端到床邊,哄著我喝。溫熱的湯汁滑過喉嚨,喝在嘴里卻寡淡得像白開水,或者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深入骨髓的苦澀,仿佛吞咽的是融化的鉛塊。食物失去了所有的意義和吸引力,僅僅變成了維持這具行尸走肉般軀殼運轉的、令人作嘔的、不得不完成的燃料。每一次吞咽都變成一種需要耗費巨大意志力才能完成的任務,胃里像是塞滿了冰冷沉重的石頭,沉甸甸地墜著。

最可怕的是情緒的徹底消失。巨大的悲傷,刻骨的憤怒,尖銳的恨意…那些曾經撕心裂肺、幾乎將我撕裂的情緒,仿佛在某個瞬間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硬生生地、徹底地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麻木和空洞。心口的位置,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寸草不生的凍土,荒蕪得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泛起。沒有眼淚,沒有波瀾,沒有起伏,只有一種徹骨的、深入骨髓和靈魂的疲憊,沉重得讓人只想永遠沉睡,沉入那沒有盡頭的黑暗。連呼吸,都變成了一種沉重的、令人厭倦的負擔,需要刻意提醒自己才能完成。

陸也回來過幾次。他放輕了腳步,像是怕驚擾了什么,臉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圖彌補的討好,眼神里混雜著審視、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他不再提著那些包裝奢華的、像華麗墳墓般的補品盒子(那些東西堆在客廳角落,落滿了灰塵),而是換成了一束束昂貴的、帶著水珠的鮮花。嬌艷欲滴、紅得刺眼如同鮮血的玫瑰,清雅馥郁、香氣濃烈得有些嗆人的百合,熱烈明媚、仿佛燃燒著虛假火焰的黃色郁金香…它們被強行插在客廳那個巨大的、冰冷的水晶花瓶里,在死氣沉沉、彌漫著悲傷和塵埃味道的房子里兀自綻放,散發出濃烈到嗆人、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充滿侵略性的香氣。那香氣像無形的觸手,試圖穿過門縫,入侵臥室這片最后的、脆弱的堡壘。

他總是把花放在離臥室門不遠的地方,然后站在門口,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像一個小心翼翼的探視者,或者一個觀察實驗品的科學家,看著蜷縮在床角、像受傷野獸般自我封閉的我。他的眼神里混雜著一種復雜的情緒:有挫敗,有審視,有掩飾不住的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在等待某種預期反應(哪怕是一個眼神的波動)的急切。

“小意,你看,”他指著那束開得正盛、花瓣上還滾動著水珠的紫色郁金香,試圖讓語氣聽起來輕松自然,甚至帶著點刻意的討好,“荷蘭空運來的,花店說今早剛到,最新鮮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歡紫色嗎?放在客廳,看著…心情也能亮堂點,是不是?”他頓了頓,目光緊緊鎖著我的臉,似乎在期待一個微小的、哪怕是厭惡的反應,好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蜷縮在床角更深的地方,厚厚的窗簾隔絕了大部分光線,房間里一片令人心安的、保護性的昏暗。然而,那些鮮花的香氣卻霸道地穿過門縫,鉆進我的鼻腔,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愉悅,反而像無數細小的針,刺激著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加重了胃里的翻攪感和惡心,喉頭涌上酸澀的液體。以前?紫色郁金香?那些關于“以前”的記憶碎片,像蒙塵的、被水浸透又撕碎的舊照片,模糊不清,而且帶著一種被徹底玷污、令人作嘔的刺痛。我只是怔怔地望著對面墻壁上一小塊因潮濕而剝落的墻皮,那片不規則的陰影像是某種神秘的符咒,又像是一個通往虛無的洞口,吸引著我全部空洞的視線。沒有任何回應。身體沉重得連動一下眼皮都覺得是巨大的負擔,是徒勞的消耗。他帶來的那些嬌艷的、充滿生命力的花朵,在客廳里盛放,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諷刺,映襯著臥室里如同墳墓般的死寂。他身上的香水味似乎刻意換了一種,更淡雅、更中性的雪松后調,試圖覆蓋什么,但那股陌生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甜膩的脂粉底色,依然頑固地存在,如同幽靈般纏繞不去,無聲地、持續地提醒著我那無法磨滅的背叛和“1608”房間里發生的一切。

有一次,他似乎終于耗盡了所有的耐心和表演的力氣。他端著一碗母親熬好的、溫度剛好的燕窩粥,徑直走進房間,腳步比平時重了一些。他走到床邊,俯下身,臉上帶著一種強裝的溫和,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他伸出手,帶著一絲試探,試圖觸碰我的額頭,想試試溫度,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笨拙的溫柔,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小意,多少吃點?媽熬了很久…趁熱…”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哄勸。

就在他的指尖帶著一絲不屬于他的暖意,即將觸碰到我額頭冰涼的皮膚時——那股熟悉的、混雜的、令人作嘔的香水味(那脂粉的甜膩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鉆入鼻腔!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尖銳的惡心感直沖喉嚨!身體里那股深埋的、本能的厭惡瞬間被點燃,爆發出最后一點殘存的力量!我猛地揮開他的手,動作僵硬而猛烈,像驅趕一只嗡嗡作響、令人作嘔的蒼蠅!手臂揮動帶起的風,甚至拂動了他額前的發絲。

“別碰我!”聲音嘶啞,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水泥地面,沒有任何起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漠然,像從深淵里傳出的回響。

陸也的手停在半空,臉上的關切瞬間凍結,繼而碎裂成無數冰渣,露出下面壓抑的怒意和一種深刻的、被徹底拒絕的挫敗感。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復雜地變幻著,從驚愕到惱怒,再到一絲被冒犯的陰沉,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深不見底的陰沉,像暴風雨來臨前聚集的烏云。

“秋意,”他的聲音也沉了下來,帶著一種壓抑的疲憊和隱隱的、冰冷的威脅,如同寒流刮過,“你到底想怎么樣?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這個家現在變成什么樣了,你看不見嗎?媽天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整個人瘦得脫了形!你就不能…不能為了媽,為了這個家,振作一點?!像個正常人一樣!”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家?振作?像個正常人?這些字眼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激起,甚至無法在冰冷麻木的心湖里留下一點痕跡。空洞麻木的眼底,清晰地映出他焦躁而陰沉的臉,像看著一個毫不相干的、令人厭煩的陌生人。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視線從他寫滿復雜情緒的臉上移開,仿佛移動視線本身就需要耗費巨大的能量,重新投向那片墻壁上剝落的墻皮。那里,似乎什么都沒有,又似乎藏著吞噬一切光和熱、一切情感和希望的黑洞。那里才是我唯一想去的地方。

他站了許久,沉重的呼吸聲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像破舊的風箱在艱難地拉動。最終,他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混合著憤怒和無可奈何的嘆息,將手里那碗還冒著微弱熱氣的燕窩粥重重地放在床頭柜上,碗底與桌面碰撞發出沉悶的、如同判決般的聲響。他轉身離開了房間。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他最后一絲令人窒息的氣息和那揮之不去的、令人作嘔的混合香水味。

房間里重新陷入徹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包裹著我,像冰冷的裹尸布,一層又一層,沉重地覆蓋下來。我蜷縮起來,把自己更深地埋進被褥,仿佛這樣就能徹底消失,融入這片虛無的黑暗,讓那無邊無際的、沉甸甸的疲憊和心口那片堅硬冰冷的凍土般的空洞,成為唯一的、永恒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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