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在冰冷渾濁的深水底,偶爾掙扎著浮上水面,吸入一口滿是消毒水和悲傷的、令人作嘔的空氣,隨即又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拖拽下去,沉入更深、更黑的淵藪。耳邊是模糊的、時斷時續的說話聲,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浸透了水的毛玻璃,嗡嗡作響,辨不清內容。
“…急性應激障礙…疊加嚴重哀傷反應…情緒極度不穩定…腦電圖顯示異常放電…重度抑郁傾向…需要嚴密觀察…防止自傷…”
“…怎么會這樣…老秋走了她受不了這打擊…陸也…你…你最近是不是又惹她生氣了?她剛才反應那么大…”
“媽!您說什么呢!爸剛走,小意她…她是傷心過度!我能惹她什么氣?我公司里的事情都忙得焦頭爛額了!您別胡思亂想!”
“…唉…作孽啊…你…你多陪陪她吧…這孩子…命太苦了…”
聲音的碎片沉入水底,被黑暗吞沒。我在無邊的混沌中漂浮,沒有時間的概念,只有一種徹骨的疲憊和冰冷,從骨頭縫里、從靈魂深處一絲絲地滲出來,凍僵了每一寸知覺。父親灰敗僵硬的臉,母親絕望空洞的淚眼,陸也身上那刺鼻的混合香水味,還有口袋里那張光滑冰冷的票據邊緣…這些尖銳的碎片在混沌的意識里瘋狂旋轉、撞擊,每一次碰撞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無法言說的劇痛,卻又被更深的麻木所覆蓋。心口那個被撕開的空洞,在無聲地咆哮,瘋狂地吞噬著所剩無幾的溫度和光亮,只留下冰冷的、死寂的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也許只是一瞬。一股強大的意志力艱難地撬開了沉重如鉛的眼皮。刺眼的白光瞬間涌入,如同無數根鋼針扎進瞳孔,逼得我又緊緊閉上,生理性的淚水順著眼角滑落。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再次慢慢睜開一條縫隙。視野里是醫院病房單調得令人窒息的天花板,慘白的顏色像是刷了一層厚厚的石灰。鼻腔里充斥著熟悉的、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苦澀的味道。
我轉動干澀、沉重得像灌了鉛的眼珠,看向床邊。
陸也坐在那里,背對著我,微微低著頭,正專注地看著手機屏幕。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半邊輪廓分明的側臉。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著,像是在瀏覽什么內容,嘴角甚至無意識地牽起一絲極淡的、愉悅的弧度。那弧度很淺,轉瞬即逝,但在病房慘白的光線下,卻像一根燒紅的針,帶著淬毒的惡意,狠狠刺進我剛剛恢復一絲清明的眼底!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身體極其細微地僵了一下,猛地抬起頭。臉上的表情瞬間完成了切換。那絲殘留的愉悅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從未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擔憂和長途奔波后的疲憊。他迅速將手機屏幕朝下,重重地扣在并攏的大腿上,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身體前傾,聲音刻意放得又低又柔,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小意?你醒了?感覺怎么樣?還有哪里不舒服嗎?”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帶著一種安撫的姿態,試圖握住我放在被子外、蒼白冰涼的手。
他的指尖帶著一絲暖意,剛剛觸碰到我冰冷的皮膚,那股揮之不去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甜膩的脂粉香水味,又一次霸道地、頑固地鉆入我的鼻腔!胃部一陣劇烈的抽搐,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別碰我!”聲音嘶啞干澀,帶著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濃烈的厭惡。我猛地抽回手,動作大得牽動了手背上埋著的輸液針頭,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手背皮膚下迅速鼓起一個小小的包。
陸也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擔憂瞬間凍結,隨即被一層薄怒覆蓋。他眼底那絲偽裝的溫情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堅硬的礁石。“秋意!”他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壓抑不住的煩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能不能別鬧了?爸剛走,我知道你難過,我也難過!可你這是什么態度?我是你丈夫!我在關心你!”他強調著“丈夫”和“關心”,仿佛這兩個詞是能驅散一切陰霾的咒語。
“關心?”我扯了扯嘴角,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像破舊風箱一樣難聽的聲音,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干涸的眼眶里一片灼痛,卻沒有一滴淚。所有的水分,仿佛都在得知父親死訊的那一刻流干了,或者更早,在奢侈品店的更衣室里,在那張票據滑入手心、指腹染上嫣紅的瞬間,就被那抹刺目的紅吸干了。“陸總日理萬機,百忙之中還能抽空來‘關心’我這個傷心過度的妻子,真是讓我…受寵若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窟深處撈出來的,帶著徹骨的寒意和尖銳的諷刺,緩慢地、清晰地砸在病房冰冷的空氣里。
陸也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如同暴風雨前的鉛云。眼底那絲虛偽的溫情徹底剝落,露出商場上慣有的、評估和算計的、冰冷的底色。“你非要這樣陰陽怪氣?”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病床邊投下極具壓迫性的陰影,幾乎籠罩了我整個人。他的語氣帶著居高臨下的不耐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秋意,看看你自己現在像什么樣子?蓬頭垢面,歇斯底里!爸走了,媽的精神也快垮了,這個家現在需要的是冷靜,是支撐!不是你這樣要死要活、六親不認的樣子!你能不能懂點事?堅強一點!”
堅強?懂事?
這兩個詞像淬了毒的匕首,裹挾著巨大的荒誕感,精準地捅進心口那個早已血肉模糊、冰冷麻木的空洞!支撐?這個家?他有什么資格提這個家?!他西裝口袋里裝著另一個女人的酒店票據和口紅印時,想過這個家嗎?他在那個甜膩香味的包裹里、在那個叫“1808”的房間時,想過這個家需要支撐嗎?他用那張對著情人輕佻地說出“她哪有你新鮮”的嘴,現在卻來要求我“懂事”、“堅強”?!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悲憤、絕望和極致荒誕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我猛地坐起身,不顧手背上針頭撕扯的劇痛和洶涌襲來的眩暈,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嘶吼出來,聲音在空曠的病房里尖利地回蕩,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凄厲的哀嚎:
“滾!陸也!你給我滾出去!滾——!!”
那聲音凄厲得不似人聲,穿透了病房的門板。胸腔里撕裂般的痛楚,喉嚨涌上的腥甜,眼前陣陣發黑,天旋地轉…都抵不過此刻想要他立刻、永遠消失的強烈欲望!看到他,每一次呼吸都變成一種酷刑!每一次心跳都帶著背叛的毒刺!
陸也被我歇斯底里的模樣徹底震住了,錯愕地后退了一小步,臉上第一次閃過真正的、毫不掩飾的驚懼。但很快,那驚懼又被更深的惱怒和一種被當眾狠狠羞辱的難堪取代。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憤怒、不解、被冒犯的尊嚴、還有一絲陌生的、被我眼中瘋狂恨意刺傷的狼狽…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深不見底的陰沉。
“好,好,”他咬著牙,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冰冷刺骨,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砸在地上,“秋意,你記住你今天的樣子!你要瘋,就自己瘋個夠!”他猛地轉身,昂貴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憤怒而急促的、如同鼓點般的聲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病房,反手重重甩上了門!
砰——!!!
巨大的關門聲在死寂的病房里瘋狂回蕩,震得墻壁都仿佛在嗡嗡顫抖,震得輸液架上的瓶子輕輕晃動。那聲巨響之后,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幾乎能將人逼瘋的寂靜。
我僵直地坐在病床上,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像一條被拋上岸、瀕臨窒息的魚。身體里的力氣隨著那聲耗盡生命的嘶吼徹底被抽空,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和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虛空。手背上因為剛才劇烈的動作,針頭處滲出了一小片殷紅的血跡,在白得刺眼的床單上暈開,像一朵絕望綻放的、詭異的花。
窗外,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厚重的鉛云低低壓著,沒有一絲光亮能透進來。世界,在我眼中,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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