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廊的燈光慘白得刺眼，像一條通往地獄的冰冷隧道。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某種更深沉的、屬于腐朽和終結的氣息，無孔不入地鉆進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我扶著墻壁，指尖下的瓷磚冰冷堅硬，布滿無數細小的劃痕，如同我此刻布滿裂痕的心。高跟鞋踩在地面的聲音空洞地回蕩，每一步都像拖著千鈞枷鎖，深陷在粘稠的絕望里。

病房門虛掩著，母親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像生銹的鋸子，一下下切割著死寂的空氣。推開門，濃重的悲傷如同粘稠的黑色潮水，瞬間將我吞沒。

母親蜷縮在病床邊一張陳舊的木椅上，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肩膀劇烈地、無聲地顫抖著?；ò椎念^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幾縷發絲黏在布滿淚痕和油光的臉上。她枯槁的雙手死死絞著衣角，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青筋凸起。病床上，白色的被單拉得極高，嚴嚴實實地蓋到了下巴，只露出一張灰敗的、毫無生氣的臉——我的父親。那雙總是盛滿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緊緊閉著，眼窩深陷，像兩口干涸的枯井，再也不會睜開。松弛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蠟紙般的質感，覆蓋在嶙峋的骨頭上。

世界驟然失聲，褪去所有色彩。像一截被驟然抽掉所有脊椎骨頭的木偶，我踉蹌著撲到床邊，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手指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虔誠，輕輕撫過父親冰冷僵硬的臉頰。那觸感陌生而殘酷，像觸摸一塊剛從冰窖里取出的石頭，皮膚下的溫度消失殆盡，只剩下徹骨的、令人絕望的寒涼。

“爸…”喉嚨里堵著巨大的、無法撼動的硬塊，只擠出一個破碎的、帶著血腥味的氣音。心口的位置，那個被“云頂國際1608”的票據、指腹上刺目的嫣紅、陌生甜膩的脂粉香撕開的、鮮血淋漓的空洞，此刻被另一種更深沉、更徹底、更無邊無際的絕望瘋狂地灌滿、撐裂！像山洪沖垮了搖搖欲墜的堤壩！眼前驟然一黑！天旋地轉！耳邊是血液奔流的巨大轟鳴！身體里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被徹底抽空，我軟軟地向下滑去，額頭重重抵在冰冷僵硬的床沿上。

“小意…”母親抬起淚痕斑駁、紅腫如桃的臉，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是失去伴侶的動物才有的那種茫然和刻骨的劇痛，空洞得讓人心碎。她枯槁的手猛地伸過來，像鷹爪一樣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仿佛我是她溺亡前抓住的唯一浮木?！澳惆帧趺淳汀@么狠心…扔下我們了…”她哽咽著，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顫抖和深入骨髓的絕望。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地、帶著一絲刻意的小心推開了。

陸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顯然剛從某個地方匆匆趕來，身上還穿著那件昂貴的深灰色羊絨西裝——那件沾著另一個女人氣息、口袋里裝著背叛證據的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不見絲毫凌亂，只是臉上帶著一種精心調整過的、混合著長途奔波的疲憊與沉痛的神情。他的目光先是精準地落在病床上父親蓋著白布的遺容上，瞳孔猛地一縮，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震驚”和“悲傷”，眉頭痛苦地擰緊。隨即，他的視線轉向跪在床邊、狼狽不堪、瀕臨崩潰的我和悲痛欲絕、搖搖欲墜的母親，臉上立刻寫滿了“擔憂”，快步走了過來，皮鞋踩在地磚上發出沉穩的聲響。

“小意，媽，”他伸出手臂，聲音低沉而“飽含歉意”，帶著一種安撫的腔調，似乎想攬住我因巨大悲痛而不住顫抖的肩膀，“對不起，剛結束一個跨洋并購案的視頻會議，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我來晚了?！彼恼Z氣充滿自責，仿佛這堵車是世間最大的過錯。

他的手帶著一股暖意，即將碰到我肩膀布料的那一剎那——

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古龍水后調，混雜著另一種更濃郁的、甜膩得令人作嘔的陌生香水氣息——正是票據背面那抹嫣紅散發出的、如同熟透荔枝般的脂粉香——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猛地鉆進我的鼻腔！那味道如此清晰，如此霸道，瞬間蓋過了病房里濃烈的消毒水和悲傷的腐朽氣息，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

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尖銳的惡心感直沖喉嚨！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一顫！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如同躲避致命的瘟疫，猛地側身，用力甩開了他伸過來的手臂！

“別碰我！”聲音尖銳得刺耳，帶著破音的嘶啞，在寂靜得只剩下母親啜泣的病房里如同玻璃炸裂般突兀地響起！

母親被我激烈的反應驚得止住了哭泣，茫然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愕和不解，看看我，又看看僵住的陸也。

陸也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那沉痛關切的表情瞬間凝固，像是被潑了一層速干的石膏。隨即，那表情寸寸碎裂，被一種錯愕和隱隱的、被當眾拂了面子的慍怒取代。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責備和不易察覺的火氣，試圖維持體面：“秋意！你冷靜點！爸剛走，我知道你難過，傷心過度了！但別這樣！我是你丈夫！”他的聲音刻意加重了“丈夫”兩個字，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強調和試圖安撫的姿態，仿佛這兩個字是能平息風暴的咒語。

丈夫？這兩個字像淬了劇毒的針，帶著倒鉤，狠狠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冰冷麻木的心臟！我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在那層精心偽裝出的沉痛和擔憂之下，在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殘留的、屬于另一個歡愉世界的饜足！一絲對眼前混亂場面、對我失控行為的不耐煩！這張英俊、體面、此刻寫滿“關切”的臉，與我口袋里那張冰冷的“云頂國際1608”票據、指腹上那抹刺目的紅、父親灰敗僵硬的遺容、母親絕望無助的哭泣…瘋狂地在眼前交織、重疊、撕扯！像無數把高速旋轉的利刃，將我的理智和世界切割得支離破碎！

一股滾燙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嚨！眼前驟然一黑！所有的聲音和景象都急速褪去、扭曲、拉長！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尖銳的、能將耳膜刺穿的耳鳴！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被徹底抽干，像一片失去所有支撐的枯葉，我軟軟地向冰冷堅硬的地面倒去。

失去意識前，視網膜上最后定格的畫面，是陸也那張驟然放大的、寫滿“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的臉，和他身后母親驚恐到變形的尖叫，那尖叫聲撕破了病房的死寂，也撕碎了我對這個男人最后一絲可笑的幻想。

“小意——?。　?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一切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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