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我喊著追上去,腳步聲踩在碎石上,“咔啦咔啦”像牙齒啃骨頭。松鼠竄得飛快,拖著條蓬松的尾巴,往斷崖邊的老松樹下鉆,樂樂的笑聲從灌木叢里傳出來,脆得像玻璃珠
那些羽狀的葉片像層綠色的毯子,將他小小的身子完全裹住,胖嘟嘟的臉頰貼著濕潤的泥土,嘴角還沾著點草莓醬的紅——是我給他買的那罐。他沒哭,只是睜著黑玻璃球似的眼睛盯著我,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像剛從霧里撈出來的星星。
“姐姐。”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卻沒掉眼淚,小手緊緊攥著那只棕色小熊,指節泛白。我把他抱起來時,發現他的褲腳沾著片銀亮的羽毛——是紅紅裙角的那種,邊緣還纏著根細紅繩,像被誰故意系上去的。
男人和女人都來的時候,看見我抱著樂樂,只是點了點頭,沒說話。樂樂被他們接走時,突然回頭沖我喊:“姐姐,小熊丟了。”
請假信是在機場發給領導的。我選了最早一班機票,靠窗的位置,能看見山頂的霧正慢慢變成淡青色的煙。飛機起飛時,手機震了震,是請假的審批通知,我沒點開,直接關了機。
小城的機場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玻璃幕墻的嗚咽聲。我拖著行李箱走出航站樓,陽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沒人牽的狗。接著轉大巴到縣城,再轉車到村里,我看到遠處田埂上的稻草人,戴著破草帽,在風里搖搖晃晃。
回家的路是泥土的,剛下過雨,黏在鞋底,發出“咕嘰咕嘰”的響。路邊的野菊開得正盛,黃燦燦的,沾著露水,我摘了一小把,別在行李箱的把手上,瞬間有了點生氣。
遠遠看見奶奶的身影進進出出,忙前忙后,煙囪里正飄著青煙,不是那種嗆人的煤煙,是柴火混著紅薯的甜香,像只溫暖的手,輕輕勾著我的鼻尖。我知道她在等我。
推開門時,灶間的火光正亮,奶奶蹲在灶臺前添柴,竹制的火鉗在灶膛里翻動,火星“噼啪”炸開,映得她眼角的皺紋都暖烘烘的。“回來了。”她頭也沒抬,聲音裹著柴火的溫度,“鍋里燉著排骨藕湯,再等十分鐘。”
堂屋的八仙桌上鋪著塊藍格子桌布,是我去年給她買的,邊角已經洗得發白,卻熨得平平整整。桌角擺著個粗瓷花瓶,插著幾枝野菊,和我摘的一模一樣,大概是早上她去田埂摘的。
“路上累了吧?”奶奶端來碗溫水,杯壁上結著細密的水珠,“我給你曬了被子,在你屋里。”我接過水杯時,她的手指碰了碰我的手背,粗糙卻暖和,像灶膛邊的銅壺。
傍晚的霞光從木窗欞里漏進來,在地上拼出細碎的金斑。奶奶在擇青菜,指尖掐斷菜梗的聲音清脆,像小時候她給我梳辮子時,皮筋“啪”地扣在發尾的響。“老陳家的孫子明天過周歲,喊我們去吃酒。”她突然說,“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呢。”
我坐在灶間的小板凳上,看著火苗舔著鍋底,聽著湯在砂鍋里“咕嘟”響,突然覺得眼眶發熱。這里沒有電瓶車的銹味,沒有老板的白襯衫,沒有霧里的嗚咽,只有柴火的香、奶奶的絮語,和排骨藕湯慢慢燉出的甜——是那種能把骨頭縫里的寒氣都暖透的甜。
夜里躺在床上,被子上有陽光和艾草的味道,像被曬了整個夏天。窗外的蟲鳴此起彼伏,不是城里那種急躁的叫,是慢悠悠的,像奶奶搖蒲扇的節奏。我摸了摸枕頭下,那里空空的,沒有小熊玩偶,沒有紅繩,只有片野菊的花瓣,是白天別在行李箱上的,不知什么時候掉了進來。
凌晨時,我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窗外的月光很亮,能看見院墻上的爬藤正慢慢往上爬,像只綠色的手。灶間的門“吱呀”響了一聲,接著是奶奶的腳步聲,很輕,像踩在棉花上。
我悄悄爬起來,扒著門縫看,灶膛里的火又燃起來了,奶奶蹲在灶臺前,手里拿著個東西,借著火光看——是那只棕色的小熊玩偶,脖子上的紅繩斷了半截,絨毛濕漉漉的。
她嘴里在念叨著什么,聲音很輕,像在哄一個熟睡的孩子。火苗映在她臉上,把皺紋里的陰影都填成了暖黃色,可我突然覺得,那只小熊的眼睛,好像在黑暗里閃了一下,黑玻璃球似的,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湯的香味又漫了過來,混著點若有若無的腥,像蕨類叢里的泥土味。我縮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聽見牙床的窟窿在輕輕吸氣,空落落的,像在等著什么東西鉆進來——也許是灶間的暖光,也許是山頂的秘密,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