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聲音終于停歇。最后一個關于“路邊偶遇一只很會討食的流浪貓”的輕松話題,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細微的漣漪,便徹底沉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我輕輕按掉并不存在的通話,摘下耳機。塑料外殼與手機屏幕碰撞發出輕微的一聲“咔噠”,在這死寂的車廂里,卻如同驚雷。
空氣瞬間凝固了。比之前的沉默更沉重,更粘稠,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真空感,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肺泡上。雨點敲打車頂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單調、冰冷、永無止境,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在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末梢。
目的地——尋蹤偵探事務所——那棟在我口中清晰報出的建筑,它沉默的輪廓,正透過被雨水模糊的前擋風玻璃,在下一個街口昏黃路燈的映照下,逐漸顯露出猙獰的壓迫感。越來越近!每一個路牌的掠過,每一個街角的轉彎,都像在陸沉舟緊繃的心弦上狠狠撥動一下,發出瀕臨斷裂的嗡鳴。
恐慌如同冰冷滑膩的毒蛇,纏繞上他的脊椎,越收越緊。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幾乎要扼斷他的呼吸。他仿佛能看到那扇門打開,她走進去,然后……然后他這十年如履薄冰、拼命掩埋的真相,那些黑暗、污穢、足以將她拖入萬劫不復深淵的秘密,就會像腐爛的棺木被掀開,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行!絕對不行!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踩下剎車的沖動,想要立刻調轉車頭,逃離這個步步緊逼的終點!
方向盤在他掌心里變得滑膩,額角的冷汗沿著鬢角滑落,帶來一陣刺癢。他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能打破這要命的、即將把他逼瘋的死寂的出口!任何聲音都好!
幾乎是出于一種瀕臨崩潰的本能,他那只空閑的、布滿冷汗的手,帶著一種近乎慌亂的顫抖,猛地伸向中控臺!指尖在冰冷的塑料按鍵上摸索著,帶著一種盲目的急切,最終重重地按下了車載廣播的開關!
“滋啦——”
一陣刺耳的電波雜音瞬間炸響,如同砂紙摩擦著耳膜,粗暴地撕裂了車內粘稠的寂靜。
這突兀的噪音讓后座的我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我一直維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仿佛對車內的一切漠不關心,只有微微收緊、擱在膝蓋上的手指,泄露了我內心的波瀾。
陸沉舟也被這噪音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旋動調頻旋鈕。一個又一個頻道飛速掠過:嘈雜的流行樂片段、亢奮的推銷廣告、枯燥的路況播報……這些毫無意義的聲波碎片短暫地填充著空間,卻無法驅散他心中那巨大的、名為“蘇念”和“真相”的陰影。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地放棄時,旋鈕停在了一個相對清晰的頻率上。
“……有人說,人生就像一趟永不回頭的列車,我們不斷遇見,又不斷告別。那些擦肩而過的,或許只是路人甲;而那些讓你心口一燙、念念不忘的,或許就是命運埋下的伏筆。”一個溫潤而富有磁性的男聲,透過喇叭流淌出來,帶著深夜電臺特有的撫慰與感傷。主持人的語速不疾不徐,每一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敲打在雨夜旅人疲憊的心上。
“在這茫茫人海,每一次不經意的相逢,都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也許只是一個眼神的交匯,一次短暫的同行……”主持人的聲音微微一頓,仿佛在醞釀更深的情緒,“今夜,在這被雨水擁抱的城市里,無論你是歸人還是過客,無論你心中是否也藏著一個ta……”
陸沉舟僵住了,調頻的手指停在冰冷的旋鈕上。主持人的話語像一把無形的鑰匙,不偏不倚地插進他心口最脆弱的那把鎖。
“相逢即是緣分,哪怕只是這雨夜的一程。”主持人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悲憫,“接下來,讓我們一起聆聽這首承載了無數回憶、也道盡了無數遺憾的《十年》。愿它的旋律,能帶你穿越時光的迷霧,在歌聲里,與過去的自己、與那段刻骨銘心的緣分……好好重逢一次。”
陳奕迅那低沉而充滿故事感的嗓音,如同浸透了歲月的醇酒,緩緩地、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滄桑感,在狹小的車廂內彌漫開來:
“如果那兩個字沒有顫抖,我不會發現我難受……”
歌聲響起的剎那,仿佛時間真的倒流了。陸沉舟感覺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死死盯著前方被雨刮器徒勞刮開又瞬間被雨水覆蓋的擋風玻璃,視線卻徹底模糊了。車窗外的霓虹燈光暈成一片片濕漉漉、光怪陸離的色斑,再也無法聚焦。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決定性的雨夜,我追出來,在樓下路燈昏黃的光暈里,死死拉住他的衣角,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狼狽地貼在臉上,眼神里是破碎的、不敢置信的絕望。而他,喉頭哽著那“再見”兩個字,顫抖得如同風中殘燭,最終,卻只能狠心掰開我的手指,決絕地轉身,消失在更深的雨幕里……原來,那兩個字,從未真正說出口,卻早已在彼此的生命里刻下了最深的傷痕。
“怎么說出口,也不過是分手……”歌聲如同冰冷的雨絲,鉆進每一個毛孔。
我的身體瞬間繃緊。我猛地將臉更深地埋向冰冷的車窗玻璃,仿佛想將自己整個嵌入那片模糊的光影之中。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奪眶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留下一道道灼熱的濕痕。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嗚咽,肩膀卻因為強忍巨大的悲慟而微微顫抖著。十年間所有的委屈、不解、怨恨、以及那些被深埋的、從未熄滅的愛意,都在這一刻被這熟悉的旋律徹底點燃、引爆!分手?他甚至沒有給我一個分手的資格!一場徹頭徹尾的、單方面的、殘忍至極的消失!
“如果對于明天沒有要求,牽牽手就像旅游……”
陸沉舟的眼前徹底被水霧淹沒。他仿佛又看到了校園里那個無憂無慮、陽光燦爛的自己,牽著她的手,在春天的櫻花樹下奔跑,笑聲清脆,仿佛真的擁有著無限的明天。那時的“旅游”,是他們寫在日記本里、規劃在地圖上的無數憧憬。可命運,卻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時候,露出了猙獰的獠牙。那個血腥的夜晚,陳雄那張帶著猙獰疤痕的臉和冰冷的威脅,徹底粉碎了他所有關于“明天”的幻想。牽牽手?他連回頭再看她一眼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歌聲如同命運的嘆息,沉沉地砸在心上。
我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先走?他何止是先走!他是斬斷了一切聯系,抹去了所有痕跡,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徹底從我的世界里“消失”!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守著那些虛假的“成千上萬個門口”,像個可笑的傻瓜,日復一日地尋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幽靈!
“懷抱既然不能逗留,何不在離開的時候,一邊享受,一邊淚流……”
陸沉舟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每一次吞咽都帶著刀割般的疼痛。他多想在離開的時候,還能有一個擁抱……哪怕只是短暫地停留。可他不敢!陳雄那淬毒的話語如同魔咒——“你敢讓蘇念知道一絲一毫,或者再靠近蘇念一步,我保證蘇念和她家人,會比你那個多管閑事的老爸下場更慘!”他只能像個懦夫一樣,帶著滿身污穢和無法言說的恐懼,狼狽逃離。享受?他這十年的每一天,都在地獄里煎熬!淚流?他的淚水早已在那無數個驚醒的午夜,流干在了異鄉冰冷的枕頭上!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于我……”
歌聲如同最鋒利的針,反復刺穿著兩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十年之前?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時光,是刻在生命底片上的永恒烙印!不認識?不屬于?那曾經深入骨髓的熟悉和刻骨銘心的擁有,此刻被這輕描淡寫的歌詞,諷刺得鮮血淋漓!
“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朋友?問候?陸沉舟的心被這冰冷的字眼徹底撕裂。他配做她的朋友嗎?他連一聲遲到的“你好”,都艱難到幾乎窒息!溫柔?他早已被生活的泥沼和內心的枷鎖磨礪得粗糙不堪。擁抱?他這雙沾滿了底層塵埃、甚至可能沾染了無形鮮血的手,還有資格去觸碰她嗎?他只能像現在這樣,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在冰冷的駕駛座上,做一個沉默的、卑微的司機,聽著她講述那沒有他的、精彩紛呈的十年!
“情人最后難免淪為……朋友……”
當最后一句歌詞,伴隨著那悠長而充滿無盡悵惘的尾音緩緩落下時,時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意義。
歌聲消失了。廣播里主持人似乎又說了些什么,但陸沉舟和我都完全聽不見了。
世界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的寂靜。
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聲。
出租車,就在這令人心碎的沉寂與雨聲中,像一個終于耗盡了所有力氣的疲憊旅人,緩緩地、穩穩地停住了。車頭燈的光柱,穿透迷蒙的雨霧,精準地投射在路邊一塊并不起眼的招牌上——
尋蹤偵探事務所。
暗金色的字體,在雨水的沖刷和昏黃路燈的映照下,閃爍著一種冰冷而宿命的光芒。終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