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的余韻在空氣中緩緩消散，如同最后一縷煙霧被雨水打濕、沉入地底。車內陷入一種比之前更為凝重的死寂，仿佛連時間都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凝固了。雨點依舊不知疲倦地敲打著車頂和車窗，發出單調而冰冷的聲響，像是某種無情的倒計時，提醒著我們——終點已至，偽裝該結束了。

我的目光穿過模糊的雨簾，落在車窗外那棟并不起眼的建筑上。偵探事務所的招牌在雨水中顯得格外冷硬，暗金色的字體被水珠折射出細碎的光，如同某種無聲的嘲諷。我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屏幕早已暗了下去，卻仍然殘留著林深最后那條信息的溫度：【目標確認。穩住。】

穩住。多么簡單又多么艱難的兩個字。

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部，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十年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尋找、等待、怨恨、不解，以及那些深夜里無法抑制的、可恥的思念，此刻都化作一團滾燙的鉛塊，沉沉地墜在胸口。我應該下車了，應該像個真正的“陌生乘客”那樣，付錢、道謝、頭也不回地走進那扇門，繼續我精心設計的“尋人計劃”。可是……

我的手指懸在車門把手上方，微微顫抖著，遲遲沒有按下。

陸沉舟僵坐在駕駛座上，雙手死死攥著方向盤，指節泛著失去血色的白。后視鏡里，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她緊繃的下頜線，微微顫抖的睫毛，以及那只懸在車門開關上方、猶豫不決的手。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沖破肋骨的桎梏。她就要走了。走進那家偵探所，然后……然后他這十年如履薄冰、拼命掩埋的真相，那些黑暗、污穢、足以將她拖入萬劫不復深淵的秘密，就會像腐爛的棺木被掀開，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應該松一口氣的——她終于要離開了，他的秘密暫時安全了。可是為什么，胸口會傳來如此劇烈的、幾乎要將他撕成兩半的疼痛？為什么他的視線會模糊得幾乎看不清前方的雨刷擺動？為什么他的喉嚨緊得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連呼吸都變得如此艱難？

車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滴砸在擋風玻璃上，發出密集的、令人心悸的噼啪聲，像是無數細小的子彈，擊打著兩人之間那道無形的屏障。

我的手終于落在了車門把手上。金屬的冰涼觸感透過指尖傳來，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我輕輕按下開關——

“咔嗒。”

門鎖彈開的聲響在寂靜的車廂內顯得格外刺耳。

一股夾雜著雨腥味的冷風瞬間從縫隙中灌入，撲打在我的臉上。幾滴冰涼的雨水濺在我的手背上，如同細小的針刺，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我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卻沒有立即推門而出，而是保持著這個姿勢，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積蓄最后的勇氣。

陸沉舟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后視鏡中那個模糊的、即將離去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彎下腰去。十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這種疼痛，習慣了在每一個想起她的深夜里獨自舔舐傷口。可是此刻，當她真的要離開，當他可能永遠失去這最后一絲與她共處的時光時，那股洶涌而來的絕望與不舍，幾乎要將他徹底擊垮。

“再見了，陸沉舟。”我在心里無聲地說，推開了車門。

冷風夾雜著雨水呼嘯而入，瞬間打濕了我的半邊身子。我抬起腳，準備跨出這輛承載了太多情緒與回憶的出租車，準備再次踏入那個沒有他的、冰冷而真實的世界。

就在這一刻，一股無法抑制的、積壓了整整十年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與偽裝。我猛地停住了動作，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抖著，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句子：

“我把我十年的經歷都告訴了你……”

這句話如同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刺入陸沉舟的心臟。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后視鏡里，他看到她單薄的背影在雨中微微發抖，像是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落葉。

“你卻連一聲‘你好’都不愿意跟我說。”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淹沒，卻像驚雷般在他耳邊炸響。那里面包含的委屈、心酸、不解和深沉的愛意，如同一記重錘，將他十年筑起的心墻徹底擊碎。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雨聲。心跳聲。呼吸聲。

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晰，又無比遙遠。

陸沉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逃避、所有的自以為是的保護，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可笑而殘忍。他緩緩地、艱難地轉過頭，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后視鏡里，我們的目光終于再次相遇。

我站在敞開的車門外，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和半邊肩膀，淚水無聲地順著臉頰滾落，在昏暗的路燈下閃爍著微弱的光。我的眼睛紅得厲害，卻依然固執地、倔強地望著他，仿佛要透過這雙眼睛，看進他的靈魂深處。

陸沉舟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嘴唇微微顫抖著，試圖擠出一個微笑，卻只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扭曲表情。他的眼眶通紅，淚水在眼底積聚，最終不堪重負地滾落下來，劃過他粗糙的、布滿風霜的臉頰。

“你好。”

這兩個字，從他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來，輕得幾乎聽不見，卻重逾千斤。

十年了。

兩千多個日夜的思念與煎熬。

無數次午夜夢回時的悔恨與自責。

所有無法言說的痛苦與秘密。

所有深埋心底的愛意與眷戀。

最終，都化作了這最簡單、最沉重、最痛徹心扉的兩個字：

“你好。”

我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我站在那里，任憑雨水打濕全身，任憑淚水模糊視線，卻固執地不肯抬手去擦。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深愛過、怨恨過、尋找了整整十年的男人，看著他笨拙地、艱難地、用盡全身力氣擠出的那個破碎微笑，看著他眼中洶涌的、無法掩飾的痛苦與愛意，突然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所有的尋找。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

都值得了。

因為他還在。因為他記得。因為他還愛著我。

就像我從未停止過愛他一樣。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滴砸在車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仿佛要將這十年的沉默與隔閡徹底沖刷干凈。

我緩緩抬起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然后做了一個讓陸沉舟心臟幾乎停跳的動作——我關上了車門，重新坐回了后座上。

“你好，陸沉舟。”我的聲音還帶著哭過后的微啞，卻無比清晰，“我是蘇念。十年不見，你過得怎么樣？”

陸沉舟的呼吸停滯了。他看著我，看著這個在雨夜中重新回到他生命里的女人，看著我紅腫卻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倔強地抿著的嘴唇，突然覺得所有的語言都變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想說“我很好”，可這顯然是世界上最可笑的謊言。

他想說“對不起”，可這簡單的三個字如何能彌補十年的缺席與傷害？

他想說“我還愛你”，可他這雙沾滿底層塵埃的手，還有資格去觸碰我嗎？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顫抖著伸出手，緩緩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了我放在座位上的、同樣顫抖的手。

我們的手，在昏暗的車廂里，在雨聲的掩護下，在十年的時光長河之后，終于再次相觸。

冰冷。溫暖。顫抖。堅定。

所有的情緒，所有的言語，所有的思念與痛苦，在這一刻，都化作了這最簡單、最原始的連接。

窗外，雨依舊下個不停。但在這狹小的出租車內，某種凍結了十年的東西，終于開始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