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濕漉漉的路面,發出單調的、粘滯的聲響,匯入都市雨夜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里。車內的寂靜卻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胸口發悶,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陸沉舟的脊背挺得筆直,僵硬得如同焊死在駕駛座上,雙手死死扣住方向盤,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持續泛著失去血色的白。
他所有的感官都像被凍住,只余下后視鏡里那抹纖細的身影,如同烙印般灼燒著他的眼角余光。偵探所的名字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他腦海,嘶嘶吐著信子??謶值暮髟谒闹俸¢g奔涌,幾乎要凍結他的血液。他不敢想我知道了多少,更不敢想那個名字背后代表的意義——那是他拼盡全力想要掩埋、想要隔絕在她世界之外的泥沼。
我靠在冰冷的車窗上,側臉映著窗外流動的、被雨水扭曲成斑斕色塊的霓虹光影。我看似疲憊地閉著眼,仿佛只是尋常旅途中一次短暫的休憩。然而,胸腔里那顆心臟,卻在死寂的掩護下,狂亂地撞擊著肋骨,像一只重獲新生的小鹿。十年了。兩千多個日夜的尋找、揣測、怨恨、以及從未真正熄滅的、連我自己都唾棄的微弱期盼……此刻都化作尖銳的碎片,在名為“陸沉舟”的容器里瘋狂攪動。我幾乎能嘗到唇齒間彌漫開的血腥味,那是剛才咬破下唇留下的印記,提醒著我此刻必須扮演的角色——一個素不相識的乘客。
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秒都是凌遲。
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
我緩緩睜開眼,眼底是一片強行壓抑后的、深潭般的平靜。我動作有些遲緩地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指尖冰涼。然后,我摸索著耳機線,動作帶著刻意的、被雨水浸透后的疲憊感,慢慢地將耳機塞入耳中。整個動作流暢自然,如同任何一個想在旅途中尋求片刻安寧或聯系的普通乘客。
我解鎖屏幕,指尖在通訊錄上懸停了一瞬,最終沒有撥給任何一個真實的名字。我只是按下了通話鍵,將手機貼在耳邊,仿佛那頭真的連接著一個熟稔的友人。
“喂?”我的聲音在逼仄的車廂里響起,帶著一種長途跋涉后的微啞,刻意調整得比平時更輕快些,像在努力驅散雨夜的寒氣,“嗯,是我……剛下飛機,在出租車上呢……雨大得離譜,這鬼天氣。”
我的開場白平常得像在抱怨一場意外的降雨。陸沉舟緊繃的神經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屬于“陌生人”的日常話語微微刺了一下,握著方向盤的手幾不可察地松了半分的力道,卻又立刻攥得更緊,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他依舊沒有回頭,目光死死釘在前方模糊的雨幕上,但耳朵,卻不由自主地捕捉著后座傳來的每一個音節。
“是啊,累得夠嗆?!蔽椅⑽⒄{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聲音里帶上了一點如釋重負的笑意,像是在電話那頭得到了朋友的安慰,“不過還好,項目前期考察基本搞定,對方挺滿意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個文化街區改造嗎?方案過了,我是主策?!蔽业恼Z氣里沒有炫耀,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坦然和一點點小小的成就感,“忙了快一年,總算落地了,感覺……像是給自己蓋了棟房子。”我頓了頓,仿佛在回味這份遲來的喜悅,“從圖紙到一磚一瓦,都是自己盯著,累是真累,但看著它一點點成型,那種感覺……挺踏實的?!?
陸沉舟的呼吸微不可聞地滯了一瞬。主策?蓋房子?他記憶中的她,還是那個在話劇社后臺,為了一句臺詞、一個燈光效果就能和他爭論得面紅耳赤,眼里閃著純粹熱愛的藝術系女生。十年……足以將一個人重塑。她口中的“踏實”,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他構筑的某個關于她“失去自己會過得更好”的脆弱泡沫。她不僅站起來了,還走得如此堅定,如此……耀眼。一股混雜著欣慰與更深切自慚形穢的情緒悄然漫上心頭。
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敘述里,語氣越發輕快起來:“項目收尾后,老板給了個大假,可算能喘口氣了。趁著空檔,去了趟南邊……嗯,就是那個以茶山聞名的古鎮,青溪。”我特意清晰地吐出這個名字,如同投下了一顆石子。
“青溪”兩個字落下的瞬間,陸沉舟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一顫!下一秒,一種近乎本能的、深埋于肌肉記憶里的動作浮現出來——他的食指和中指,以一種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節奏,在方向盤冰冷的皮革包裹上,快速而無聲地敲擊了三下。
嗒。嗒。嗒。
那是當年,我們擠在深夜圖書館靠窗的座位上,他為我畫速寫時,我嫌他太安靜,半是玩笑半是撒嬌定下的“平安”暗號。我說:“以后只要你想我了,或者想確認我是不是好好的,就這樣敲三下。隔山隔海,我也能收到?!?
陸沉舟自己都未曾意識到這個微小的動作!它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強行構筑的麻木外殼,露出了里面依舊鮮活的、屬于過去的血肉。他幾乎是驚恐地想要停下手指,卻已經晚了。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在他手指敲擊的瞬間,便牢牢鎖定了車內后視鏡。鏡面里,清晰地映照出他那一閃而過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驚悸與失神。盡管他迅速移開了視線,重新聚焦于前方的道路,但那瞬間的失態,和那三下刻入骨髓的敲擊節奏,如同驚雷般在我心中炸響!心臟猛地被攥緊,一股滾燙的熱流直沖眼眶,我猛地咬住舌尖,用尖銳的疼痛逼退那洶涌的酸澀。
是他!是他!只有他,記得這個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幼稚又固執的密碼!
我強迫自己將視線從后視鏡移開,重新投向窗外模糊的雨景。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依舊平穩,甚至帶上了一點閑聊的輕松感,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瞬間從未發生。
“青溪的茶山真美啊,層層疊疊的綠,霧氣蒙蒙的,像仙境?!蔽依^續著“電話”,“還在山上住了一晚,清早推開窗,空氣都是甜的……哦,對了,下山時路過一家小店,招牌是菌菇土雞鍋,那味道……”我故意停頓了一下,舌尖仿佛在回味,“鮮得眉毛都要掉了!你肯定喜歡。”我的語氣無比自然,仿佛只是在和朋友分享旅途中的美味。
陸沉舟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當然記得她說的那家店!就在青溪古鎮唯一的那條青石板主街盡頭,門臉不大,門口永遠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香氣能飄出半條街。當年他們計劃畢業旅行,第一站就是青溪,攻略上她圈出的第一家必吃店,就是這家。她曾不止一次在他耳邊念叨過,描繪著那鍋湯的鮮美,帶著對未來旅程的無限憧憬。
記憶的閘門被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猛地撞開。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挽著他手臂、嘰嘰喳喳像只小雀兒的她,看到了她眼中對那鍋尚未品嘗到的土雞鍋的渴望光芒。畫面如此鮮活,又如此殘忍地與眼前這個在陌生城市雨夜、坐在他出租車后座、平靜訴說著十年過往的成熟女人重疊在一起。十年……他缺席了十年。她獨自去了他們約好要一起去的遠方,品嘗了他們計劃中要一起分享的美食。一股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苦澀瞬間塞滿喉嚨,他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壓下那即將沖破喉嚨的哽咽。眼前模糊的路燈,幻化成當年她眼中跳躍的光。
“后來還去了不少地方,”我的聲音繼續流淌,如同一條平靜卻深不見底的河流,“西北的沙漠看了日落,海邊的漁村住了幾天,跟著船老大出海,差點沒暈死過去……”我輕笑著,帶著一點自嘲的意味,“不過,說起來,還是覺得……嗯,以前大學城后門那家深夜餛飩攤最好?!蔽业穆曇艉鋈坏土讼氯?,帶上了一種遙遠的、近乎嘆息的溫柔,“皮薄餡大,湯頭清亮,撒一把翠綠的蔥花,再加很多很多的醋和辣椒……熱騰騰的一碗下去,什么煩心事都沒了?!?
深夜餛飩攤!
陸沉舟握著方向盤的手猛地一抖!車輪在濕滑的路面上打出一個細微的滑移,發出“滋”的一聲輕響,他立刻死死穩住方向,額角瞬間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心,卻在胸腔里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起來,撞得肋骨生疼。
那家餛飩攤!那是他們無數次排練到深夜、頂著寒風跑去光顧的據點!是他第一次笨拙地牽起她手的地方!是那個冬夜,她重感冒,他跑了三條街給我買藥,回來時凍得嘴唇發紫,她紅著眼睛,把熱乎乎的餛飩湯一口口喂給他暖身子的地方!那些熱氣騰騰的、氤氳著食物香氣和年少愛戀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垮了他搖搖欲墜的心防。他仿佛又聞到了那混合著醋香、辣椒油和廉價骨湯粉的味道,感受到了冬夜里捧住那碗餛飩時指尖傳來的滾燙暖意……那是他貧瘠困頓的十年里,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關于“人間煙火”與“被愛”的溫暖底色。
回憶的洪流太過洶涌,瞬間淹沒了他。陸沉舟下意識地,幾乎是出于一種本能地,將右腳從油門踏板微微抬起。原本平穩行駛的出租車,速度悄然慢了下來。儀表盤上,代表速度的指針,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幅度,緩緩地、執著地向左回落。
他想慢一點。
再慢一點。
慢到,可以聽完她這絮絮叨叨的十年。
慢到,可以在她描述的畫面里,再多停留片刻。
慢到……仿佛這輛在雨夜中穿行的出租車,真的能載著他,逆著時光的洪流,開回那個有餛飩攤、有熱湯、有她眼底星光的十年前。
窗外的霓虹光影被拉長、模糊,像一道道拖曳的、濕漉漉的彩色淚痕。車內,我的“電話”還在繼續,聲音平靜,訴說著那些沒有他參與的風景與味道。而陸沉舟沉默地駕駛著,車速越來越慢,仿佛要將這狹小的車廂,變成一座懸浮在時間之外的孤島。只有引擎低沉的聲音,和雨點永無止歇的敲擊,伴隨著這單向的、跨越了十年時光的傾訴,在無聲的心海深處,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