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永和怒斥的尾音在空曠華貴的房梁間嗡嗡回響,震得垂掛的薄紗都似在輕顫。他胸膛起伏,那身深青官綢襯得面色近乎鐵青。顧臨秋站在他對面,沉默得如同沉入寒潭的青石。靛藍粗布洗得發白,下擺昨夜排膿手術殘留的污痕已然淡去,卻仍倔強地拓印著泥沼巷陌的烙印。唯有她的眼睛,平靜地倒映著太醫扭曲的怒容與這滿室朱翠,不見絲毫波瀾,也無半點被權威懾住的慌亂。
沉寂中只有紫檀榻畔更漏的滴答聲。沙——
“污穢?砒霜?”顧臨秋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磨砂般的質感,清晰地切入那片無聲的硝煙,“胡太醫懸壺濟世,當知用藥用物,首論對癥祛病,何論出身貴賤?豬肝,《名醫別錄》稱其味苦性溫,《食療本草》言其‘補肝明目,療血虛萎黃’。何穢之有?”她話語平靜,卻字字清晰,猶如銀針穿紙,將“補肝明目”、“療血虛萎黃”這有典籍可考的功效,硬生生釘入胡太醫怒斥的“穢物”二字之上。
胡永和霜白的山羊胡須猛地一抖,那抹深青色綢袍下的氣勢卻為之一滯。典籍?他竟疏忽了這一點!《名醫別錄》他書房里確有,只是那“療血虛萎黃”七字,在他數十年奉守的“補氣”以生血、人參鹿茸為上品的思維定式里,從未真被當作有效箴言!
“強詞奪理!”胡永和拂袖,氣勢依舊迫人,卻少了份無可辯駁,“此等尋常食物粗鄙,性滯難化!夫人玉體清貴,脾胃中州(脾)正虛!強令其消化此物,豈非雪上加霜?老夫歸脾湯中人參、龍眼肉滋養心脾(心、脾兩補),黃芪、白術益氣固表(補氣),當歸補血活血(補血),配伍精當,正是針對夫人心脾兩虛、氣血雙虧之本!此乃堂堂正正之理!”他傲然指出顧臨秋那“鄉野鄙方”的粗疏,更是強調自身辨證施治的邏輯完備。
“歸脾湯之精妙,在下不敢置喙?!鳖櫯R秋微微頷首,動作極其有限,既不顯得謙卑,亦不帶攻擊,“然觀夫人脈象——”她頓住,目光再次投向紗幔后那纖細伶仃的手腕,“沉細濡弱之中兼有稍數虛散之象(心率快有虛熱),唇色淡灰?白(重度貧血),甲薄反翻(匙狀甲)……此等癥候,似非僅‘心脾兩虛、氣血雙虧’可盡括!夫人心悸如鼓(心動過速),眩暈難立(腦部缺氧),究其根源,乃血虛至極,心失所養(供血不足),猶如無薪之火,搖曳將熄!”
她話音陡然拔高,語氣斬釘截鐵:“心為火,其力生血;血既竭,則心火焚枯,反受其噬!此謂‘血不養心’,心為血困,反生虛熱(陰虛火旺)!血為體魄之母,心為帝王之官。母枯,帝何以安?君失所秉(心失所養),國焉不傾(心功能紊亂)?此間關鍵,不在虛,而在枯!枯者,源竭也!參芪甘溫固好,然此刻夫人中土(脾胃)如焦旱龜裂之田,水脈(氣血化生能力)幾近枯絕!再以大劑甘露(滋膩補藥)灌溉,水浮其表,下滲無路,反更積濕成澥(痰濕內停),與內生虛熱相搏(痰熱互結),壅滯于胸膈(胸悶),故嘔惡、厭食、身困不減反增!此非藥石無效,乃投石問路,路陷泥淖而不通!”
顧臨秋的聲音如同冰凌墜落深潭,每一個字都砸在房內死寂的空氣里,字字如鑿!她完全跳開了胡永和“心脾兩虛”的框架,直指核心——重度貧血(血枯)直接導致心肌缺血缺氧(血不養心)進而引發代償性心動過速(虛熱心悸),并因長期貧血缺氧產生全身性疲勞(身困)和腦供血不足眩暈。而滋膩大補不僅無助于鐵吸收(關鍵致病環節缺失),反而因其難以消化加重脾胃負擔(痰濕內生),阻礙根本!她將現代病理生理學和傳統陰陽氣血理論熔鑄一爐,構建出一個指向明確“造血物質缺乏”的嶄新鏈條!
紗幔后發出一聲短促到幾不可聞的吸氣聲。那是趙娘子第一次失去了高高在上的從容。那句“血枯”、“水脈幾近枯絕”、“投石問路,路陷泥淖”,字字句句,都像在她麻木虛弱的骨頭上刮過,帶起一陣尖銳的戰栗和冰冷的絕望!這幾個月參茸湯藥的無效、那些強忍下的嘔吐厭食、胸腔間揮之不去的憋悶窒息感……在這個陌生女子的言語中,竟被無情地解剖,露出了赤裸裸的、近乎絕路的真相!
胡永和如遭雷擊,臉上的怒容瞬間被巨大的驚愕和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動搖取代!他死死盯著顧臨秋,大腦卻在瘋狂運轉!血不養心?心為火受血噬?血枯而虛熱生?這解釋角度……竟如此刁鉆,卻又帶著一種他無法言喻的、冰冷邏輯的……強大說服力!《內經》確有“心主血脈”、“血為氣母”、“奪血者無汗,奪汗者無血”的論述……可這“血枯”與“虛熱”、“心失所養”與脈象沉細兼數散的聯系……從未有人敢這樣,在一位貴婦面前,用如此……近乎絕望般的直白語言表述!這已非尋常醫論,而是以鐵血為刃,直剖病灶臟腑,其尖銳處,甚至讓他這個太醫院供奉都感到一陣心底泛上的寒意!
“你……你憑什么斷言是‘枯’?不是尋常的虧虛?”胡永和的聲音干澀嘶啞,字句像是從喉間艱難磨出。他引以為傲“心脾兩虛”的旗幟,被顧臨秋生生撕裂了一道難以彌合的口子!尤其那句“路陷泥淖”,更是如同鞭子抽在他數日來對趙娘子病情反復卻無解的困窘上!可“血枯”,這詞太重!太駭人聽聞!
顧臨秋的目光轉向紗幔,落在那截伶仃蒼白的手腕上,聲音斬釘截鐵:“只請夫人允我一觀眼瞼。翻開上眼瞼查看內里色澤便可?!?
短暫、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過了許久。終于,紗幔內傳來極輕微的一聲:“杏兒?!?
侍女杏兒咬著唇,臉色也微微發白,猶豫著上前,動作卻帶著恭敬的輕柔。她小心地貼近臥榻,伸出兩根微微顫抖的手指,輕輕揭開了趙娘子左邊上眼瞼。她自己的頭也同時轉向顧臨秋這邊,等待著某種宣判。
光線穿過紗幔,清晰地照亮了那翻開后暴露出的粉紅色薄膜——那是眼結膜!其顏色——竟是一片觸目驚心的……死灰似的白?。ㄑ鄄€結膜?白征)毫無健康的淡粉色,只有一種被徹底榨干了生機的紙樣蒼白!
整個內室落針可聞!連胡太醫那沉重壓抑的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顧臨秋不再言語。鐵一般的事實已然呈現——如此嚴重的眼瞼結膜蒼白,在現代醫學診斷中,幾乎等同于重度貧血的宣告書!在她口中那番驚世駭俗的“血枯論”前,它是最冰冷、也最無可辯駁的直觀證據!
胡永和的身體晃了一下。那抹眼瞼翻出的死灰白,像一道灼熱的印記,猛地燙在他心口!他那套構建于四平八穩的“氣血兩虛、心脾不足”之上的認知巨樹,在這一片死白的沖擊下,第一次清晰地發出了結構性的、令人心膽俱裂的細微碎裂聲!他腳下生根般釘在原地,眼神卻死死攫住顧臨秋那張在昏暗光影里并不清晰的面孔。是震驚?是難以言說的恐懼?還是被更本源真相擦亮的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承認的探求火光?他的理智在瘋狂嘶吼——妖女!離經叛道!可那翻開的死灰白,就像鬼魅般在他腦海里盤旋不去!
“夫人……”顧臨秋的聲音打破了幾乎凝滯的空氣,轉向紗幔,“新宰豬肝,取其血色濃烈精純(富含血紅蛋白鐵)。去其筋膜,切成細薄如紙(便于消化吸收)。清水漂去血污(現代衛生學),以井華水(新鮮井水,古法認為性甘涼)佐蔥姜(健胃去腥)、少量白芷(性辛溫,能化濕開胃解腥)煮沸**片刻斷其生腥即可。食前佐少許上好陳醋(酸性利于鐵質吸收)以解油膩氣?!彼f得不疾不徐,每一個細節都指向如何最大化保留鐵的活性與生物利用率、如何祛除臟器自身氣味、如何促進消化吸收。這是純粹的生存智慧與營養學常識的糅合。
“……試試……便試試吧?!奔嗎:蟮穆曇籼撊醯萌缤瑖@息,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的疲憊與決絕,“杏兒,照辦。”
胡永和霍然抬眼,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層薄紗!試?夫人她……竟然應允了?!
管家不動聲色地對杏兒打了個手勢。丫鬟臉色幾變,終究還是低頭應諾,帶著一副如同去赴湯蹈火的神情匆匆退下。胡太醫僵硬地站在原地,袍袖下的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他能阻止嗎?用什么阻止?用他那被一片死灰白擊得七零八落的心脾雙補論?用他心中那套根深蒂固卻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的“血肉貴賤”分界?一股混雜著失重感和被碾壓羞辱的寒意,自脊椎骨縫隙升騰,冰冷徹骨。
接下來小半個時辰的內室,籠罩在一種令人呼吸艱難的凝重里。胡永和木雕般佇立在原地,臉色變幻不定,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紗幔后那個身影。他像是在等待一場注定的崩塌,又像在期待一個能挽回顏面的奇跡?顧臨秋退至角落一把杌子坐下,垂著眼瞼,只有搭在膝蓋微微收緊的手指,泄露出內心并非全然的平靜。石海那句“閻羅殿”悄然浮上心頭,寒涼刺骨。這一步,是險棋。
當那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新鮮臟器微微腥臊與白芷清香、又被醋汁強烈激發出來的奇異肉香氣終于飄來時,杏兒托著一只甜白釉瓷盞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如同揭開了煉獄的帷幕。她幾乎閉著眼走到榻前,動作僵硬地將那瓷盞遞給紗幔后伸出的手。
短暫的停頓。寂靜中能聽到細微的勺羹與瓷器碰撞聲。那聲音斷續了數次,伴隨著極力壓抑的、微弱的干嘔聲。
胡永和的眼神陰晴不定地緊鎖著紗幔,嘴角幾乎抿成一條刀鋒。
大約過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紗幔后突然傳來一聲長長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的——吐氣!
那聲音如此松弛,帶著一種久未體驗過的舒適感。緊接著是略顯沙啞卻明顯活躍起來的吩咐:“……水!溫水!”
杏兒忙不迭將備好的溫水奉上。紗幔里傳來小口飲水的咕嚕聲。
“奇怪……”趙娘子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驚異,穿透紗簾,“心口那股堵得透不過氣的感覺……竟松快了些……堵的地方像是……一下子通了氣似的?”這感覺無比真切!之前縈繞心口那種憋悶窒澀、仿佛被一只無形之手攥緊揉捏的痛楚,像退潮般迅速消退了大半!雖然身體依舊乏力,但僅僅是這胸中濁氣的消散,就讓她有種從溺斃邊緣被拉回人間的劫后余生感!
“夫人感覺如何?”管家強壓著激動問。
“……乏是乏,可這心口……”趙娘子頓了頓,似乎在仔細感受身體每一個微小變化,終于帶著一種奇異的振奮確認道,“……不堵了!喘氣……竟像是頭一回順過!也不……想嘔了!”聲音雖輕,卻是自生病以來難得的平穩清晰!
管家眼中精光大盛!
胡永和的身體再次晃了晃,幾乎是不可抑制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他臉上凝固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呆滯的表情。堵?嘔?這分明是顧臨秋口中“痰濕壅滯”“中焦困厄”的癥狀!一碗他鄙為“污穢砒霜”的豬肝羹,短短片刻,竟然真的……通了?!
這簡單的“通了”、“順了”四字,此刻聽在他耳中,不啻于九天驚雷!比昨夜巷中聽聞“孫秀才活了”帶來的沖擊更兇猛百倍!那是貧賤草芥掙扎求存,尚可用邪魔妖術僥幸來解釋??蛇@是趙府!是貴不可言的趙夫人!她的身體,是朝堂風云的鏡像,牽動多少權貴脈絡!竟然……被他一再強調“性滯難化”的“污穢之物”,真的……通了?還通了最關鍵的胸脘(胸部與上腹部)?!
那份被事實碾碎認知的痛苦和被當眾挑戰權威的屈辱感,如巖漿般再次咆哮著沖入胸膛,幾乎要將他吞沒!他猛地抬頭,鷹隼般的目光再次兇悍地刺向角落的顧臨秋,幾乎要將那張疲憊卻沉靜的臉燒出兩個洞來!妖術!必然是更精微更陰毒的妖術!
“胡太醫!”杏兒的聲音帶著點驚慌,打斷了胡太醫醞釀中的質問。小丫鬟喘著氣跑過來,手里捧著一張蓋了鮮紅官印的告示,看紙張樣子正是剛從府門外撕下來的,“前門外巡城司新貼的告示!說是……說是城東永寧坊那邊,出……出痘了!看著兇險!”
“永寧坊痘疫?”胡永和沖口而出的怒斥瞬間凝固在嘴邊,化成了被冰水澆頭的震愕!痘?!
紗幔也被急促地撩開了!趙娘子驚疑不定的目光越過驚呆的杏兒,直射向胡太醫。永寧坊離趙府相隔不過兩條街巷,那地方……多是苦寒貧戶聚居!痘?!天花?!
胡太醫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方才那碗豬肝帶來的屈辱沖擊,竟被這“痘”字帶來的更龐大、更恐怖的危機感暫時壓制!那是足以讓整個汴京城震動、足以掀翻他太醫院供奉交椅的災厄!**“痘為胎毒”、“五運六氣之劫”——**這念頭帶著千年經典的沉重陰影,壓得他脊背都有些佝僂!告示上那鮮紅的官印,更是象征著大疫初始的恐慌!
顧臨秋的目光也猛地聚焦在那張告示上!痘?天花?!她胸腔里那點因初步療效而燃起的火星,瞬間被一股從腳底直沖頭頂的寒氣凍得幾乎熄滅。石海說過永寧坊有個遠方堂舅家!還有昨天巷子里那些圍觀的孩子……那張“種痘法”的小紙條……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層面的戰鼓!它比一碗豬肝湯激起的波瀾更洶涌,更兇險,帶著濃重的血和絕望的氣息,已然在門外撞響!
胡太醫猛地轉身,目光如刀,深深剮過顧臨秋的臉,又極快地掃過紗幔后那張病容初透幾分松快和疑慮的臉,從齒縫里擠出聲音:“永寧坊事態緊急!老夫須即刻回院向院判大人稟報詳情!這婦人妖法邪門,茲事體大!望夫人勿再輕信!趙管家!”他幾乎是低吼著,“為夫人玉體計,宜速遣人將其送離!府內亦需仔細查看近日出入仆役可有接觸東城之人!告辭!”他重重一抱拳,不再看任何人,袍袖卷起一股冷風,疾步踏出內室。那背影,比昨夜雨巷中離去時更添了幾分倉惶與凝重。
管家面色沉重,眼神復雜地在顧臨秋身上停留片刻。永寧坊的告示像一道沉重分水嶺,強行將“豬肝湯”的奇效風波暫時壓了下去,但另一場更可怕的陰霾已重重壓下。
紗幔后,趙娘子松緩了一瞬的面孔再次籠上厚重的憂色,心口那剛剛被熨平的微瀾,仿佛又被更冷的寒氣凍實了。東城的“痘”,如鬼魅的影子,投在趙府高聳飛翹的檐角。
顧臨秋安靜地站著。屋內殘余的豬肝羹香氣還未散去,空氣中卻已彌漫開另一種更濃重的東西——恐懼。那是皇權都市最深處對即將降臨的、名為“天花”的吞噬者根植于骨髓的驚怖。管家無聲地走到她面前,手勢引向門外。
沒有感謝,也沒有挽留。只有“送離”。
顧臨秋轉身,跟著引路的管家踏出這片剛剛因為“通了氣”而短暫顯出一點希望的幽雅囚籠。走過九曲回廊,朱漆大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那短暫而劇烈交鋒的天地。汴梁城的秋陽有些暖,照在身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身后那扇緊閉的高門之內,“豬肝湯”的漣漪正以詭異的方式悄然擴散。趙府深宅,某個僻靜的下人房中,一個負責漿洗、名喚春紅的丫頭,正悄悄伏在窗縫邊,偷眼望著被管事婆子低聲訓斥著走向角門的杏兒,眼中閃爍著驚疑不定的光芒。她早上偷偷倒掉的那半碗夫人嘗了兩口就不要的、怪味難聞的“豬下水湯”……管事說里頭擱了毒物穢氣?可夫人的臉色……看著竟是好了那么一絲絲?夫人心口不堵了……真的只是因為那碗湯?妖法?春紅捂著心口,感覺自己也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寒堵住了。那股堵,不是身體的憋悶,是對某種未知的、正從高門流瀉而出的、顛覆認知的巨大沖擊——一種來自泥濘最深處的冰冷邏輯所帶來的強烈惶惑。門外,顧臨秋抬頭望向天空,秋陽正好,卻無法穿透那悄然籠罩城池的、名為“天花”的死亡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