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線尋苗
- 歧路仁心
- 小可愛老師
- 5449字
- 2025-07-16 15:44:49
秋陽爬上汴梁城灰撲撲的檐角,試圖穿透籠罩在泥沼巷上空的沉重陰翳。顧臨秋坐在石大成為家門口的一塊磨刀石上,身上靛藍粗布襦裙洗去了泥污,卻洗不凈昨夜的疲憊與那碗豬肝湯帶來的灼燙余味——那一點微弱的成功被更龐大、更黑沉的恐懼壓得幾乎喘不過氣。趙府那扇在她身后轟然關閉的朱漆大門,隔絕不了永寧坊方向隱隱傳來的哭號,像鈍刀子刮擦著耳膜。
巷口人影晃動,腳步匆匆帶著避之不及的驚慌。石海如同一只受驚的兔子,猛地從雜亂的巷子深處竄出來,臉上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沖到顧臨秋跟前,大口喘著粗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不……不好了!我……我剛才偷摸著繞……繞到東柵口想看看……堂舅家的娃……狗蛋!他在發高熱!渾身發燙!喊都喊不醒!他娘……他娘撩開被子時我……我看見……他臉上、胳膊上……長紅點子了!好幾個!亮晶晶的!”他幾乎要哭出來,最后一個“紅點子”幾乎是尖叫著喊出,像一把冰冷的鉤子,把泥沼巷巷口幾個探頭探腦的鄰居都給鉤得僵在當場。
紅點子!
這兩個字如同淬了火的鐵砧,狠狠砸在顧臨秋心上!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熄滅。痘!真的來了!就在永寧坊的隔壁!
她猛地站起身,粗布裙子帶起地上的浮塵。“走!”一個斬釘截鐵的字。恐懼還在,但急診醫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它——確認疫情來源、評估傳染強度、尋找任何可能的干預窗口。
“爹!看著孫秀才!”她只丟下一句,人已隨石海消失在巷子拐角。石大成追到門口,只看見自家小子那一截打著補丁的灰布背影,被秋陽拉得又細又長,淹沒在通往東城的陰暗里。
越靠近永寧坊,空氣越發凝重粘稠。哭聲,不再是細微的嗚咽,而是撕心裂肺的嚎啕,混雜著士兵粗暴的呵斥和兵甲碰撞的冰冷金屬聲。東柵口外,一排頂著紅纓、手持長槍的軍卒已拉開了簡易拒馬,刀鋒寒光凜冽,粗暴地將衣衫襤褸、哭喊掙扎的人群擋在巷內。一片絕望的潮水被硬生生截斷在拒馬內側,拍打著無形的礁石,激蕩起恐懼的泡沫。
“退后!退后!敢闖警戒者,格殺勿論!”帶隊什長的聲音干啞而蠻橫,像生銹的鋸子在切割朽木。
“官爺!求求你們!我娘還病在里面啊!”
“我家狗兒才三歲!讓我進去!”
“放我們出去尋口吃的也行啊……”
哀求,哭泣,推搡,絕望如同沸騰的巖漿,卻被冰冷的鐵壁無情阻擋。幾個試圖翻越的人被長槍的木柄狠狠砸倒在地,引來更大的混亂和悲鳴。艾草混著劣質石灰粉的氣味在混亂的空氣中彌漫,刺鼻而廉價——那是官方在緊急施行的、效果聊勝于無的消毒防疫法門。
顧臨秋拉著石海,緊貼著街邊店鋪冰冷的磚墻陰影移動。她冰冷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張張絕望到扭曲的面孔,掃過拒馬后那些眼神麻木空洞的男女老幼,耳中是士兵刀鞘抽打在骨肉上的悶響,以及什長再次響起的、帶著厭倦的怒吼:“太醫局有令!東城疫氣深重!許進不許出!違令者,就是散布瘟疫的邪魔!都給我滾回去!”
太醫院!
“大夫!小心!”石海猛地拽了她一把。一個被推搡過來的、瘦骨嶙峋的老婦幾乎撞到顧臨秋身上。老婦懷中緊緊抱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男孩蔫蔫地耷拉著腦袋,額頭上滿是汗水粘連的頭發。顧臨秋的目光下意識掠過那孩子的臉——慘白(貧血貌),但讓她心頭驟然一縮的,是那孩子裸露在外的臉頰和脖頸上——幾處新鮮的、結著深褐色干痂的痘疤!顏色紅褐,邊緣微隆,但觸之似乎干燥硬實(恢復期痘痂特征)!那孩子雖然精神萎靡,但呼吸尚平穩,眼皮沉重地闔著,并未陷入高熱昏迷的危險狀態!
一個輕癥恢復期的患兒!一個行走的“活苗源”!
顧臨秋的心臟瞬間狂跳起來。這簡直就是黑暗中出現的救命稻草!
“阿婆!”顧臨秋一步上前,盡量放柔聲音,試圖安撫老婦的驚慌。那老婦卻如同驚弓之鳥,抱著孩子猛地后退一步,渾濁的眼睛里全是恐懼和敵意,仿佛顧臨秋是索命的無常。
“你……你干什么!”
“阿婆莫怕,”顧臨秋飛快地瞥了一眼四周洶涌的人潮和遠處的士兵,語速極快,“我是郎中,看這孩子……像是剛出過痘(天花)?可是平安脫險了?”她試圖用最樸素的術語溝通。
“痘?”老婦身體又是一顫,死死抱住孩子,聲音尖銳,“沒……沒病!狗娃只是……只是身上發癢點子!早就好了!”她拼命否認,像是怕被貼上“痘鬼”的標簽引火燒身。那個年代,只要沾上“痘”字,便是災星!
顧臨秋心急如焚,面上卻努力維持著鎮定:“阿婆別慌!孩子沒事就好!我是泥沼巷的石海家的……”她轉頭拉過石海,“這是我鄰家小子石海。他認得東柵里巷的孫秀才!孫秀才前日突發急癥(絞腸痧),腹內絞痛如刀割,命懸一線,便是我……我們鄰里合力請了高人施救,才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她將孫秀才這個地名和人名拋出來,試圖建立一絲微弱的地緣信任感。
“孫……孫秀才?”老婦似乎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神里有了一絲微弱的松動。孫秀才是讀書人,在東柵底層民眾心中,讀書人是有身份的。“高人?救活了?”
“千真萬確!”石海立刻接口,聲音因急切而發顫,“腸癰(闌尾炎)差點要了他的命!都準備……準備后事了!全靠那高人神術!”
顧臨秋趁熱打鐵,目光灼灼地看著老婦懷中孩子的痘疤:“如今天降禍事(指天花),封了路斷了生途。我看阿婆孤身帶著孩子不易。若……若阿婆知曉左近有哪家也患過此癥(天花),且已痊愈如狗娃這般康泰安好的人家,不妨告知一二。這等信息,或許能助更多人尋得一絲生門!”她的話點到即止,暗示著“安全源”的價值,卻又絕不提“種痘”二字。這是在這個地獄邊緣獲取珍貴情報的唯一方式!
老婦臉上肌肉劇烈地抽動了一下,眼神驚恐地在顧臨秋堅定的面容、石海焦急的目光和懷中孩子安靜的痘疤間來回游移。她深陷的眼窩里涌動著掙扎。她不懂什么“活苗源”,但她看懂了顧臨秋眼中那份不惜冒險也要做點什么的決心,感受到了那份對“痘”異于常人的執著和……一絲隱隱的“路子”?在士兵隨時可能揮刀砍來的死亡威脅下,在無數人哭嚎等死的絕望氛圍里,這絲可能的“路子”如同溺水者眼前搖晃的浮木。
“……巷……巷尾……老槐樹……歪脖子后面……”老婦的聲音干澀如裂帛,嘴唇飛快地嗡動,眼神死死盯著不遠處的士兵,似乎生怕被聽見,“吳……吳老爹……他上月……也起過‘點子’……挺……挺過來了……眼下就他……獨自一人,躺那……半人高的破屋……”她語速極快,聲音幾不可聞,像是毒蛇吐信,隨即抱著孩子猛地轉身,一頭扎入躁動不安的人群深處,再不敢回頭多看一眼。
吳老爹!破屋!痊愈!
夠了!
顧臨秋一把拉起石海,逆著人潮涌動的方向,閃身鉆進旁邊一條污水橫流、滿是腐敗垃圾的窄弄堂。他們必須繞開封鎖線的正面,像老鼠一樣鉆過這些官家目光不及的陰影角落。
“石海,記住,”穿行在令人窒息的惡臭中,顧臨秋聲音低沉卻清晰異常,穿透污濁的空氣,“天花之疫,古稱‘痘瘡’,兇險萬分。其氣(病毒)沾染則入人血分(侵入血液系統)。一人發病,十室傳染!高燒不退是為熱毒壅盛;遍身紅點疹出,初如粟米,漸若水豆(丘疹→水皰),頂白根紅(特征),膿潰潰爛是為邪毒外發;結痂脫落方離險境。方才阿婆懷中幼子所留痘疤,便是康泰之兆!”
石海緊緊跟著,大氣不敢出,拼命點頭,將每一個字刻進腦子里。
“而人痘之術,便是取那康泰痊愈之人身上自然脫落的痘痂(死苗),取其微末毒氣(減毒病毒),想法子種(導入)入健康之人的鼻竅或細小皮損之處,使其染‘痘’,然毒性甚微(相對弱毒),令人只起小恙,輕癥而過,之后便如真金火煉,此毒難侵其身矣!此乃‘以毒攻毒’之理!”
她刻意運用了中醫“同氣相求”、“引邪抗邪”的傳統理論解釋種痘機理,讓石海這個底層少年能理解接受這種驚世駭俗的思路。
石海聽得雙眼圓睜,小臉煞白中又透著一絲奇異的興奮:“這……這不就是主動讓人生一次小病?靠這點小病……躲過閻王爺生死簿上的那刀?”
“正是如此!此毒氣(痘苗),好比引火的火折子,點一下爐灶(輕癥感染免疫),就能驅散滿屋子的凍僵(避免重癥天花)!”顧臨秋用了一個更形象的比喻,“但此術風險極大!取之不得法(毒力過強)、用之不慎(感染過深),火折子就可能點著房梁(引發重癥甚至直接死于天花)!便萬死難贖其咎!”她再次強調危險性,聲音嚴肅低沉。
石海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打了個寒噤。點著房梁?想想就魂飛魄散!
兩人如同地溝里的老鼠,在七彎八繞、堆滿雜物的狹窄甬道中穿梭。越靠近老婦所指的“老槐樹歪脖子后面”,空氣里那股若有若無、混雜在垃圾腐爛氣和排泄物惡臭中的古怪氣味,便越來越濃烈刺鼻。那是一種……焚燒某種香料又未能完全掩蓋某種本質的氣息。
是艾草!顧臨秋的心頭猛地一沉!濃烈的艾草煙熏味!
而比艾草味更頑固、更早一步鉆入鼻腔、令人瞬間窒息反胃的——
是尸臭!
那是一種腐敗蛋白質混合了內臟消融產生的、在密閉空間中郁積發酵、幾乎凝結成塊的死亡氣息!
石海猛地捂住了鼻子,胃里一陣劇烈翻涌,臉瞬間煞白如紙,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
順著最后一條幽暗得幾乎不見天日的窄巷望進去,十幾步外,有一棵巨大的、半邊枯萎的老槐樹,虬結的樹干如同垂死掙扎的鬼爪。老槐樹后面,果然斜靠著一間矮小、墻壁嚴重歪斜的土坯屋。那扇朽爛不堪的木門,開著一道半尺寬的縫。濃得化不開的艾草煙氣,正裹挾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尸臭味,源源不斷地從門縫里翻滾出來!屋子里靜得可怕,沒有一絲活人的聲息。
顧臨秋的臉色變得極其凝重。最壞的情況出現了。吳老爹非但痊愈無望,恐怕……人已經不在了!而且死去有段時間!尸臭非一日之功!
“石海,”顧臨秋的聲音異常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守在門口望風,聽我手勢!無論多難聞,忍住了!”她自己則從腰間摸出一個小巧的油紙包,以及那片貼身攜帶、冰涼堅硬的不銹鋼備用手術刀片。刀片在陰影中泛著幽冷的寒光,像一塊小小的、沾滿了亡者氣息的墓碑。她撕下一條內襟布條,緊緊系在鼻下,盡量隔離那噬人的惡臭。能否得到安全的痘苗,就在此一舉!是地獄,也要闖一闖!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嘎吱作響的破門板,光線艱難地涌入屋內。塵土在光柱中狂亂飛舞。目光所及,是一方被破席覆蓋著的什么東西,席下隱約顯露出人形的輪廓……而就在那破席邊緣、一條枯瘦發黑的手臂垂落在地,手臂上、手腕上,赫然覆蓋著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微微隆起、狀似干癟谷殼的東西——痘痂!它們在昏暗光線下,散發出不祥的死寂光澤。
死亡就在腳下,希望就在那枯死的痂皮之上。顧臨秋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滿尸臭和艾煙的氣息,帶著手套的指尖有些發顫,卻異常穩定地捏緊了那枚冷硬鋒利的刀片。刀鋒緩緩遞向那條死氣沉沉的手臂……她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深褐色的痂殼,那是“種子”唯一的殘存之地!
此刻,太醫院簽押房內。空氣卻如凝固的琥珀,沉悶得令人窒息。厚重的紫檀桌案前,胡永和正躬身向一位身著緋色官袍、面皮白凈、蓄著三縷烏髯的中年男子——太醫院院判盧尚德匯報。
“永寧坊疫情確已爆發!屬下初步探查,坊內已有十數戶人家染病!病者高熱難退,身起紅點,漸至水泡,恐為大疫!”胡永和聲音緊繃,將一份墨跡未干的公文呈上。他刻意避開了趙府之事,只提疫情。
盧院判眼皮微抬,接過公文卻并不細看,放在一旁,端起冰紋瓷盞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道:“胡大人辛苦了。疫氣所至,天意難違啊。按《太平圣惠方》規制,著惠民藥局備下清瘟敗毒飲、升麻葛根湯分發即可。嚴控封鎖,禁絕出入,勿使瘟邪滋蔓即可。至于那些窮病鬼……”他放下茶盞,指尖輕輕敲著桌面,“自求多福吧。太醫局當務之急,是確保宮廷、官署安穩,這才是社稷之重。”語氣中帶著濃重的疲憊與事不關己的漠然。
胡永和喉頭一哽,抬起頭,眼中卻滿是急切:“院判大人!單憑湯藥恐難抑此等烈性瘟神!封而不治,徒增恐慌!昨日屬下還探知一事……”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晦暗,“那……那泥沼巷內,似有一來歷不明的妖婦,行詭譎之術!她竟敢對趙夫人……”
“趙府?!”盧院判眉頭猛地一跳,目光如刀般射來,“趙尚書府上的事,你也敢擅自插手?!胡永和,你是不是在太醫院待得太安逸了?”語氣陡然變得森寒,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
“屬下不敢!”胡永和心底一寒,急忙垂首,“只是夫人當時危厄,那婦人……她不知用了何等妖法……”他將豬肝湯一事,刻意模糊了趙夫人好轉的關鍵療效,只描述其行為“粗鄙妖異”、“以賤污穢物驚擾尊貴”,并將自己“未能當場制止”歸結為趙夫人被惑,言語間充滿了遭受奇恥大辱的憤懣。
“哼!不知死活的東西!”盧院判冷哼一聲,重新端起茶盞,眼皮也不抬了,“此等妄圖以邪術蠱惑權貴的下賤之徒,與疫鬼何異?一并處置了便是。永和啊,”他語調轉緩,帶著一絲刻意的語重心長,“你是我太醫院老人了,何必為這些下流草芥分了心神?記住,疫者,五運六氣之劫也,非人力可挽。保住上頭安穩,才是你我立身之本!下去吧!”
冰冷的官腔像一盆冰水,澆熄了胡永和剛燃起的一點不甘和探尋的沖動。他甚至沒能說出那個婦人對“血枯”的驚世駭俗的判斷。在盧院判眼中,那婦人,連同泥沼巷里所有掙扎的生命,都與永寧坊中待死的“疫鬼”劃上了等號,是可以一并“處置”的污穢。
胡永和默默地躬了躬身,緩緩退出簽押房。門外走廊的光線有些刺眼。走廊那頭,一個穿著低級醫官青袍的年輕身影一閃而過。胡永和記得他,叫陳林,是前幾年考選進來的年輕人,據說對錢乙的兒科方書有些癡迷,人微言輕。陳林似乎察覺到胡永和的目光,匆匆垂首避讓,快步離開,但那眼神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快的、難以言喻的東西——是驚懼?還是……一絲隱晦的異樣?
胡永和捻著霜白的胡須,只覺得一股混雜著屈辱、無力、以及被盧院判那番話勾起的更深層壓抑涌上胸口。那婦人……那碗豬肝……那句砸碎他認知的“投石問路,路陷泥淖”……還有眼前這即將化作人間煉獄的永寧坊……一股巨大的陰影如同死線,纏繞在他的頸項之上,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