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朱漆大門外傳來的撞擊聲，已不再是悶雷，而是撕裂耳膜的咆哮。每一次巨木撞門的轟響，都伴隨著門閂扭曲呻吟、碎石簌簌墜落的聲響，如同這座堡壘正被無形的巨手一點點捏碎！墻頭上，箭矢破空的尖嘯、石塊砸落瓦檐的碎裂、士兵瀕死的悶哼、醫官藥童絕望的哭喊……匯成一片末日協奏曲。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硝石味（守軍燃燒火把、火油的味道）、血腥氣、還有遠處飄來的、房屋燃燒產生的焦糊臭氣。

“頂住！弓弩手！放！瞄準帶頭的！”盧院判須發戟張，雙目赤紅如血，對著墻頭嘶吼。他深紫色的官袍沾滿塵土和幾點暗紅的血漬，卻依舊如同一座怒巖，牢牢釘在通往顧臨秋靜室的前廳門廊之下。他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沉重的鋼刀，寒光流轉。

“不行了！盧大人！東側角樓……塌了！有暴民……有暴民爬上來了！”一個臉上帶著豁口、血流滿面的小校尉踉蹌奔來，聲音因恐懼而變調。

“那就堵住缺口！門板！水缸！拿活人給我堵上去！”盧院判的聲音嘶啞，透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告訴外面的禁軍！老夫請他們守住！守到最后一兵一卒！援兵已在路上！太醫院在！顧娘子在！汴京就還有救！誰退一步，老子先劈了他！”他的吼聲如同注入絕望中的最后一股濁酒，讓幾近崩潰的守軍硬生生擠出最后一絲兇狠。

門廊深處，石海瘦小的身軀緊貼冰冷的門框，那把玉柄短匕幾乎嵌進他掌心的皮肉里。每一次撞擊帶來的震動，都讓他如同風中落葉般劇烈顫抖。他不敢再看前院那如同煉獄般的景象，只是死死盯著門縫，仿佛要用目光穿透那薄薄的木板，守護住里面那個僅存的氣息。

靜室內。昏黃的油燈在震動中搖曳，將顧臨秋慘白如紙的面孔映得更加枯槁。她靜靜地躺著，眼皮深陷，顴骨高聳，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斷線。盧院判方才送進來的解毒湯藥只勉強喂進了少許，此刻在她削薄的唇邊留下一道深褐色的藥漬。石海塞在她身下的多層衾被，試圖阻隔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猛烈的震動感，然而那震動如同無形之錘，透過被褥、床榻、地面，一次次狠狠鑿在她瀕臨崩潰的心脈和冰寒徹骨的四肢百骸。

劇痛。尖銳的、如同無數根淬毒的冰針同時刺入骨髓的劇痛。它不再蟄伏，而是如潮汐般席卷而來。每一次心跳，都變成絞索的收緊。每一次撞擊聲，都像巨錘砸在脆弱的顱骨上。她意識深處那點不滅的微光，被這無休止的劇痛和絕望的喧囂反復撕扯、碾壓，越來越黯淡。冰冷的汗珠不斷滲出她布滿細小傷口的額頭，又迅速被更深沉的寒意蒸發，留下冰涼的粘膩。那封由丫鬟用命送來的血書信息——“王害苗……西林急”——此刻在混沌的意識中翻滾沉浮，卻連接不起清晰的鏈條。像散亂的拼圖，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卻無論如何也拼湊不出完整的圖景，徒增焦灼和更深重的無力。

前廳方向猛然傳來一聲比之前猛烈數倍的轟響！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斷裂脆響，和無數磚石簌簌垮塌的巨響！一股濃烈的煙塵瞬間彌漫開來，嗆人的灰塵裹挾著絕望的哭喊狂涌而至！

“門閂……斷了！”

“西門……西門破了！快跑啊！”

“堵住！堵住第二道院門！用……用鐵匠鋪那臺石鎖砸！”

完了。石海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太醫院正門防線被攻破了！暴民將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沖進來！他猛地轉頭看向榻上——顧臨秋的身體在剛才那陣劇烈的震蕩下猛地一顫，喉間溢出幾聲幾乎聽不見的、破碎的呻吟，眉心痛苦地擰緊，嘴角緩緩沁出一線觸目驚心的烏血！

“姐姐！”石海魂飛魄散，眼淚奪眶而出，連滾爬爬撲到榻邊，顫抖的手指幾乎不敢去碰觸她唇邊的血跡。

就在這時！靜室那扇糊著高麗紙的側窗格子，被從外面猛地拉開半指寬的一條細縫！一只布滿血絲、充滿了極致驚恐和緊張的眼睛，貼在縫隙上向內窺看！

石海渾身汗毛倒豎，幾乎是本能地將手中短匕指向窗口！

“別……別叫！石海！是我！”一個極輕、極快的嘶啞聲音從窗外傳來，帶著喘息。是趙府的一個小廝，石海認得他！他臉上沾著泥灰和血痕，眼神慌亂地掃過榻上氣若游絲的顧臨秋，急促地說道：“夫人……夫人讓我……爬狗洞……鉆進來的！老爺……老爺已經知道了！他在進宮的路上被暴民攔阻……但……但派了死士……拿著老爺的印信去找……去找京畿大營了！大軍……大軍已經在……在調動的路上了！盧院判……盧院判頂住！千萬……千萬頂住！”

一絲微弱的亮光在石海絕望的心底炸開！援兵！朝廷的軍隊！還有一絲希望！

然而，那小廝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懼，像是看到了什么極恐怖的東西：“小心！火！他們……他們在用火油潑墻！前廳廊柱……廊柱已經燃起來了！是王……王醫官帶的人！我親眼看到……他躲在人群里……指揮那些……那些潑油的兇徒！他……他手里還拿著帶火的長桿子！快……快帶顧娘子……”

話音未落！

“轟——！”

一團熾烈到刺目的橘紅色火焰，如同從地獄竄出的惡龍之息，猛地從前廳方向的一個窗洞咆哮著噴涌而入！帶著刺鼻的油腥氣和濃煙，瞬間點燃了距離窗口最近的一片紗幔！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木頭和布匹，發出噼啪的爆響！

“啊！！”窗外的小廝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身影瞬間縮了回去！

熱浪！帶著死亡氣息的熱浪，混雜著刺鼻的濃煙，瞬間席卷了原本還算安穩的靜室一角！

火光映照在石海因極度驚駭而扭曲的小臉上，那點剛剛升起的希望瞬間被殘酷的烈火和濃煙吞噬！王醫官！他就在外面！他要的不是驅散暴民！他是要借這混亂的人潮和烈焰，把顧臨秋連帶著所有證據和希望……徹底焚成灰燼！

“大人——大人——！！！”石海再也忍不住，朝著前廳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哭喊，“火！他放火了！”

門外守護的廝殺喧囂、倒塌哀鳴，瞬間被更清晰的火焰爆燃聲和熱風呼嘯聲淹沒。盧院判那雄獅般的怒吼猛地轉向這邊，帶著一種近乎碎裂的驚怒和破釜沉舟的決絕：

“后撤！所有人！退守二道門！把院里的水缸、所有的水……都潑到內墻！石海！帶她走！密道！快走——！”

石海的心臟瘋狂擂動！前廳的廊柱熊熊燃燒，熱浪和濃煙翻卷著撲進后院！王醫官和他的兇徒手持火把長桿，就混在涌入的暴民之中！再不走，顧臨秋和自己，還有最后一點希望，都將被這復仇的烈焰徹底吞噬！

榻上，顧臨秋在濃煙的刺激下似乎恢復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清醒。她的眼皮艱難地抬起一條縫隙，那曾經靈動的眼眸此刻渙散如蒙塵的古鏡，倒映著窗外跳躍翻滾的赤紅火焰。極度的虛弱中，一絲冰冷的、洞穿一切的清明，如同冰棱般短暫劃破了意識混沌的濃霧。

火……焚燒……掩蓋……真相……

西林……

她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出幾乎不可聞的“呵……”聲。

石海猛地撲上去，用盡全身力氣將她連同包裹的厚衾一并抱起來！少年瘦弱的臂膀承受著超越極限的重量，他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卻硬生生憑借一股絕望中的蠻力支撐住！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火海和濃煙中隱約晃動的人影，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間彌漫開濃郁的血腥味！

密道！必須進密道！他抱著顧臨秋，如同抱著最后的圣火，朝著盧院判指點的方向——后堂存放陳舊醫籍的書架深處——踉蹌、卻無比堅決地沖去！每一步，都踩在烈火焚身的邊緣！每一步，都在與死神賽跑！

而在他們身后。前廳大門已然洞開，門板化為燃燒的焦炭。蜂擁而入的暴民發出歇斯底里的吶喊，如同嗜血的鬣狗撲向最后的獵物。王醫官裹著一張不知從哪具尸體上剝下的布巾，混在人群中，一雙陰鷙的眼睛精準地穿過混亂和濃煙，死死鎖定那消失在藏書堂深處的、屬于石海的單薄背影，以及那隱約被抱著的、微弱的人形輪廓。

他沒有跟著人潮沖向還在抵抗的第二道內門，而是悄無聲息地貼著一側還在燃燒的廊柱陰影，如同一條滑膩的毒蛇，快速挪向太醫院藏書閣的方向。腰間，一柄淬過某種動物油脂的短刃，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閃動著幽幽的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