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宮疑云
- 歧路仁心
- 小可愛老師
- 3674字
- 2025-07-17 00:00:30
宮門在身后合攏的悶響,如同沉重的棺蓋落下,隔絕了最后一絲市井的喧囂。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瞬間包裹了顧臨秋——那是陳年楠木、昂貴沉水香、以及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屬于權力巔峰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滯澀。
引路的禁衛騎士面無表情,步伐無聲地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兩側是高聳入云的朱紅宮墻,墻頭琉璃瓦在秋陽下反射著刺目的冷光。偶爾有穿著靛藍或墨綠宮裝的太監、宮女垂首疾步而過,如同無聲的影子,連衣袂摩擦聲都幾不可聞。整個宮道空曠得可怕,只有他們三人單調的腳步聲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更添幾分死寂。
顧臨秋強迫自己挺直背脊,目光平視前方,盡量忽略那無處不在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森嚴目光。她能感覺到,暗處、墻角的陰影里,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著她這個突兀闖入的“異物”。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襦裙,沾著泥沼巷的塵土和隱約的藥草腥氣,在這金碧輝煌、纖塵不染的深宮禁苑里,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白璧微瑕,刺眼至極。
穿過數道戒備森嚴的宮門,繞過影壁重重的回廊,最終停在一處相對幽靜的宮苑前。門楣上懸著“清暉閣”的匾額,筆力遒勁,卻透著一股沉沉的暮氣。門口侍立著幾個神色凝重、穿著體面的太監和宮女,看到引路的禁衛騎士和顧臨秋,眼神中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和……審視?尤其落在顧臨秋那身粗布衣裳上時,那目光更是復雜難明。
“顧娘子,請。”引路騎士側身讓開,聲音依舊冰冷,但語氣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顯然,踏入這皇子寢宮的范圍,連他也感到了無形的壓力。
顧臨秋深吸一口氣,邁過高高的門檻。一股更加濃郁、混雜著多種名貴藥材煎熬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其中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病人的酸腐汗味和淡淡的血腥氣?殿內光線經過重重紗幔的過濾,顯得柔和而昏暗。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踩上去悄無聲息。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近乎凝固的焦慮感。
一個穿著深紫色團花蟒袍、面白無須、眼神銳利如鷹的老太監(內侍省總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內殿門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上下打量著顧臨秋,尤其在看到她腰間那個簡陋的急救包時,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這位便是……顧娘子?”老太監的聲音尖細而平穩,聽不出情緒。
“民女顧臨秋。”顧臨秋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老太監沒再多言,只側身讓開一步,做了個“請”的手勢。厚重的錦緞門簾被兩個小太監無聲地掀開。
內殿的光線更加幽暗。昂貴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占據了主位,層層疊疊的明黃色鮫綃帳幔低垂,將床榻遮得嚴嚴實實。床邊侍立著兩個穿著淡粉色宮裝、臉色蒼白、眼神惶恐的宮女,大氣不敢出。空氣中彌漫的藥味更加濃重,還混雜著一股……極其微弱的、如同新剝蓮子般的清甜氣息(可能是某種昂貴的安神香料?)。
就在床榻不遠處,一個明黃色的身影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身形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憊。正是當今天子!他身旁半步之后,垂手侍立著一位穿著深紫色一品仙鶴補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老者——太醫院院判盧尚德!盧院判的目光如同古井無波,只在顧臨秋踏入殿內的瞬間,極其銳利地掃了她一眼,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態,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而在盧院判側后方,一個深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雕像,正是胡永和!他的臉色比在泥沼巷時更加難看,蒼白中透著鐵青,下頜的山羊胡須微微顫抖,看向顧臨秋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如同看待瘟疫般的憎惡和……一絲極力壓抑的恐慌?尤其是看到她安然無恙地站在這里,那份恐慌似乎更深了。
“民女顧臨秋,叩見陛下。”顧臨秋依禮下拜,聲音在寂靜的殿內清晰可聞。
皇帝緩緩轉過身。那是一張輪廓分明、不怒自威的臉,但此刻卻籠罩著一層濃重的陰霾,眉宇間刻著深深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他的目光落在顧臨秋身上,帶著審視,帶著探究,更帶著一種身處絕境、不得不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沉重壓力。
“平身。”皇帝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疲憊,“抬起頭來。”
顧臨秋依言抬頭,目光平靜地迎上皇帝的視線。她能感覺到那目光中的審視如同實質,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從里到外看透。一旁的盧院判依舊面無表情,胡永和卻像是被她的目光燙到一般,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喉結滾動了一下。
“朕聽聞,”皇帝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重,“泥沼巷中,有一婦人,擅治奇難雜癥,尤以‘豬肝湯’療愈趙府夫人氣血虧虛之癥,更于天花惡疫中,行‘種痘’之法,活人甚眾?”他的目光緊緊鎖住顧臨秋,“此言,是真是假?”
殿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顧臨秋身上。盧院判的眼神依舊深不見底。胡永和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死死盯著顧臨秋的嘴唇,仿佛她下一秒就要吐出什么驚世駭俗的妖言。
顧臨秋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穩地搏動。她知道,每一個字都關乎生死。“回陛下,”她的聲音清晰平穩,不疾不徐,“民女確曾以豬肝食療之法,輔以湯藥,緩解趙夫人氣血虧虛之癥。至于‘種痘’之法……”她頓了一下,清晰地感受到胡永和驟然加重的呼吸,“此法源于古方‘以毒攻毒’之理,取天花輕癥痊愈者所脫痘痂為‘苗’,種于未染病者,引其輕微染癥,愈后則終身不患此疫。民女于泥沼巷中,見天花肆虐,生靈涂炭,情急之下,冒險試用此法,確……救得數人性命。”
“妖言惑眾!”胡永和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尖銳嘶啞,“陛下!此婦人所言,皆是妄語!豬肝乃腥臊穢物,豈能入貴人金口?‘種痘’更是邪魔外道,以人痘痂為引,行散播瘟疫之實!泥沼巷中所謂‘活命’者,不過是巧合!或是其妖法惑人,蒙蔽視聽!此等妖婦,其心可誅!萬不可信啊陛下!”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額角青筋暴起,看向顧臨秋的眼神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恐懼。他深知,一旦皇帝信了這妖婦,他畢生堅守的醫道、他在太醫院的權威、甚至他的身家性命,都將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
皇帝眉頭緊鎖,目光在顧臨秋平靜的面容和胡永和激動的臉上來回掃視,并未立刻表態。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如石的盧院判,緩緩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沉穩和不容置疑的權威:“胡太醫稍安勿躁。陛下召顧娘子前來,是為二殿下病情。是非曲直,待顧娘子診視過殿下,自有分曉。”他目光轉向顧臨秋,眼神深邃如同古潭,“顧娘子,請吧。”
盧院判的話,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壓下了胡永和的激動。他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再出聲,只是臉色更加灰敗,眼神怨毒地盯著顧臨秋。
皇帝也微微頷首,目光投向那低垂的明黃帳幔,眼中憂色更濃。
一個年長的宮女(可能是二皇子乳母?)小心翼翼地掀開帳幔一角。
顧臨秋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所有的雜念,緩步上前。她的目光越過宮女,落向床榻。
帳幔內光線昏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躺在錦被之中,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眉頭緊鎖,即使在昏睡中也顯得極其不安。他的額頭、臉頰、脖頸處,赫然可見一片片密集的、鮮紅如胭脂的細小疹點!疹點微微隆起,頂端似乎還帶著極其細微的水光(丘疹期?)!
顧臨秋的心臟猛地一縮!紅疹!高熱!真的是出疹性疾病!
但……等等!
她凝神細看。那疹點的形態……并非天花典型的“離心性分布”(軀干少,頭面四肢多),而是相對均勻地散布在頭面、頸項和上半身!疹點雖紅,卻色澤鮮亮,并無天花初期的“臍凹”感(水皰中心凹陷),更無即將化膿的渾濁跡象!而且……男孩的嘴唇異常紅艷,甚至有些干裂起皮(草莓舌?)!頸部似乎……微微腫脹?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想要觸摸男孩的頸部淋巴結(觸診),但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停住。這是皇子!未經允許,豈能觸碰龍體?!
“顧娘子?”盧院判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顧臨秋收回手,目光銳利地掃過男孩裸露在外的皮膚,尤其是手腕、肘窩、膝窩等褶皺處——并無明顯疹點!這與天花的典型體征不符!
她再次看向男孩的面容。高熱、紅疹、口唇紅裂、頸部腫脹……一個極其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病名,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猩紅熱?!
猩紅熱!由溶血性鏈球菌引起的急性呼吸道傳染病!同樣高熱、出疹(彌漫性細小密集紅疹,壓之褪色),同樣有口周蒼白圈、楊梅舌(舌乳頭紅腫突出如草莓)、頸部淋巴結腫大!與天花初期癥狀確有相似之處,尤其在疹子初起時極易混淆!但治療原則和兇險程度卻大不相同!
顧臨秋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如果真是猩紅熱……那胡永和之前可能的誤診(當成天花?),以及宮中太醫可能采取的“清熱解毒、透疹”為主的治法(針對天花思路),不僅無效,反而可能延誤病情!猩紅熱若不及早使用針對性藥物(如青霉素類抗生素,古代只能用清熱解毒涼血重劑),極易并發風濕熱、急性腎炎等嚴重后遺癥,甚至危及生命!
她猛地抬頭,目光如電,直射向盧院判和胡永和,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切:“陛下!盧院判!二殿下此癥,恐非天花!”
“什么?!”皇帝猛地轉身,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胡永和更是如遭雷擊,失聲叫道:“你……你胡說什么!紅疹高熱,不是天花是什么?!妖婦!休要在此危言聳聽,擾亂圣心!”
盧院判古井無波的臉上,也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波動!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驟然瞇起,銳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鎖住顧臨秋:“顧娘子,你可知你在說什么?妄斷皇子病情,可是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