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陽光透過精致的窗欞，在鄭老大人書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陳年書卷的氣息。鄭氏端坐在父親下首的紫檀木圈椅上，親手為父親斟了一盞溫熱的參茶。

鄭老大人靠在鋪著軟墊的太師椅中，精神似乎比昨日更好些，但眼底深處那份揮之不去的疲憊和那股仿佛看透世事的清明，讓鄭氏心頭不知怎的，泛起些許不安與難過。

她想起昨日二弟鄭有私下對她憂心忡忡的道：“……大夫說，如今已是病入膏肓，現在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爹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強撐著精氣神，想多看看大家，多交代些事。”

“文娘，”鄭老大人接過茶盞，并未立刻飲用，蒼老卻依舊銳利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帶著慈愛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昨日人多，有些話，爹想單獨同你說說。”

“爹，您說，女兒聽著。”鄭氏放下茶壺，坐直了身體，神情專注而溫順。

鄭老大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書房里只聽得見窗外幾聲清脆的鳥鳴。

許久，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京中的局勢……爹雖在病中，也并非全然閉塞，新帝登基未久，根基尚淺，正是各方角力之時。”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周家對于江成而言，有提攜之恩，這情分，我們鄭家也記著。但文娘，情分是情分，時局是時局，不可混為一談。”

鄭氏的心提了起來，她隱約猜到父親要說什么。

“周家那位嫡女，與新帝胞弟的婚事，定下了吧？”鄭老大人問道，雖是問句，語氣卻篤定。

鄭氏點點頭：“是，年前就定下了，婚期就在近日，如今已經禮成了。”

“嗯。”鄭老大人輕輕用茶蓋撇著浮沫，動作緩慢，“周家雖最愛自呈清流一派，卻也難以掩其勢大，如今更是與新帝血脈相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這位置，太燙手了。”

他抬眼，目光如炬地看向女兒，“你夫婿江成，身為御史大夫，位在言路，是帝王耳目，亦是各方拉攏或攻訐的靶心。只怕他與周家淵源太深，如今周家又攀上皇室，這其中的利害牽扯，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

鄭氏的臉色微微發白，丈夫在朝中的處境，她并非毫無所覺，只是被父親如此直白地點破，那份擔憂瞬間變得沉重起來。

“爹……您的意思是？”

“爹不是要你勸江成與周家劃清界限，那也太過涼薄，非君子所為。”鄭老大人擺擺手，語氣帶著疲憊的睿智，“只是提醒你們，身處漩渦中心，更要如履薄冰，謹言慎行，萬不可再卷入更深。尤其……是霜兒的婚事。”

聞及此言，鄭氏的心猛地一跳。

“周文之那孩子，爹早年也見過幾面，論才學品貌，確屬上乘。但……他是周家嫡系，如今更是新帝姻親周家的子弟。霜兒若嫁過去，江家與周家便徹底綁在了一條船上。”鄭老大人的語氣充滿了憂慮，“文娘，江家根基尚淺，不比我們這些累世沉淀的家族。一旦風云突變，江家首當其沖，霜兒在那等人家，處境該何等艱難？爹……實在放心不下啊。”

他長長嘆了口氣，眼中那份對早逝發妻的愧疚，此刻又濃重地投射到了這個早年喪母的女兒身上：“爹對不起你娘，也對不起你。當年你娘去得早，爹忙于公務，對你多有疏忽……如今，看著霜兒，就像看到你小時候……爹不想看著你們再受委屈。”

“爹……”鄭氏的眼眶瞬間紅了，聲音哽咽，“您別這么說，女兒從未怨過您，您和母親待女兒已是極好。”

“好孩子。”鄭老大人看著女兒，眼中充滿了不舍和憐愛，他伸出手，枯瘦卻溫暖的手輕輕拍了拍鄭氏的手背，“這次叫你們回來，一是爹想看看你們，看看霜兒。二是……爹這身子骨，自己心里有數，怕是熬不過這個春天了。”

“爹！”鄭氏驚呼，淚水終于滾落下來。

“莫哭，莫哭。”鄭老大人反而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那笑容在回光返照的紅潤映襯下，顯得有些奇異，卻充滿了父親的慈祥。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爹能在走之前見到你們，心里已經很安慰了。”

他頓了頓，氣息似乎有些急促，緩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爹……已經吩咐了管家和賬房，也與你幾位兄弟、弟媳都交代過了。爹名下的一些田莊、鋪面，還有幾處京郊的別院，以及你娘當年留下的一些體己首飾，都單獨列了出來，是留給你和霜兒的。”

“爹！這使不得！”鄭氏連忙搖頭，“女兒出嫁多年，怎能……”

“聽爹說完！”鄭老大人語氣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些東西，不是給你現在用的。是爹留給霜兒的嫁妝，也是……萬一將來有什么不測，給你和霜兒留的一條后路。你的那幾個弟弟，自有鄭家的基業承繼，不缺這些，你拿著，爹心里才踏實。”

他看著女兒淚眼婆娑的樣子，眼神愈發柔和，帶著深深的眷戀：“文娘，爹知道你性子柔中帶剛，最能持家，霜兒那孩子……看著也比以前懂事了，爹很欣慰。只是她那婚事，你們夫婦二人，定要三思而后行。周文之……未必是霜兒的良配。爹只盼著你們母女，一世平安喜樂，莫要被那滔天的富貴迷了眼，卷進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漩渦里去。”

書房內一片寂靜，只有鄭氏壓抑的啜泣聲。

陽光靜靜地流淌，將空氣中的微塵都照得清晰可見，鄭老大人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上了眼睛，臉上那份奇異的紅潤似乎褪去了一點，顯露出深沉的疲態。

他最后輕輕地說了一句，像是嘆息，又像是叮囑：“記住爹的話……好好過……爹還能看到你們回來……真好……”

鄭氏緊緊握住父親的手，感受著那枯瘦手掌上傳來的，仿佛隨時會消散的暖意，泣不成聲。

她知道，父親這是在用他最后的心力，為她們母女鋪一條盡可能安穩的路，這份沉默寡言的父愛，跨越了經年的愧疚，此刻，化作了最切實的庇護和最深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