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的紫檀木桌上鋪著素白宣紙，柳氏握著蘇云瑤的手，正教她描一枝初綻的玉蘭。

狼毫筆在朱砂里蘸了蘸，筆尖落紙時，柳氏特意放緩了動作：“瑤兒你看，這花瓣的尖兒要藏鋒，才顯得柔婉，像咱們這樣的人家，行事最要講究個‘藏’字。”

蘇云瑤似懂非懂地點頭，眼尾卻瞥見門口的蘇景程身邊的奴仆，一路小跑過來。

“夫人，老爺讓您即刻去前廳一趟，說是有要事吩咐。”

柳氏筆尖一頓，朱砂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紅點，倒像玉蘭沾了血。

她放下筆，用錦帕擦了擦指尖，便跟著奴仆去前廳。

剛轉(zhuǎn)過垂花門，就見蘇景程背著手站在廊下，臉色歡快。

柳氏心里咯噔一下，聲音放得柔婉：“老爺喚妾身來，可是有什么吩咐？”

蘇景程轉(zhuǎn)過身，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那眼神里的寒意讓柳氏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白氏留下的那幾家綢緞鋪，地契在哪？”他開門見山，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柳氏愣了愣，勉強笑道：“老爺問這個做什么？那些鋪子如今也就勉強維持著，哪比得上正經(jīng)的士族體面。”

“我問你地契在哪！”

蘇景程猛地提高了聲音，震得廊下的雀兒都撲棱棱飛了起來，“崔大人方才特意提及，說白氏的鋪子如今竟落得這般光景，是你柳氏無用，既不上心，便物歸原主吧，免得又落口舌。”

“崔大人？”

柳氏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捏著蘇云瑤的手都收緊了，“他、他提白氏做什么？還提那些鋪子？”

她忽然想起云瑤提的，蘇綰卿在廊下說了些狂妄的話，難不成是蘇綰卿那個賤蹄子早就與崔珩暗度陳倉？！

“哪來那么多廢話！”

蘇景程不耐煩地?fù)]手，“趕緊讓人把地契找出來，送到綰卿院里去！”

“老爺！”柳氏急了，聲音都帶了哭腔，“那些鋪子是妾身辛辛苦苦撐著的，蘇綰卿一個……”

“夠了！”

蘇景程厲聲打斷她，眼底滿是警告，“崔大人的意思，你敢違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柳氏因震驚而微張的嘴，語氣更沉：“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當(dāng)，往后如何替我打理內(nèi)宅？你這個主母，是越來越糊涂了！”

柳氏被他吼得渾身一僵，梗在喉嚨里的辯解。

她望著蘇景程那張寫滿“不容置喙”的臉，心里的火氣“騰”地竄了上來，燒得五臟六腑都在疼。

蘇景程算個什么東西？不過是個靠著岳家才爬上來的吏部侍郎！

想當(dāng)年柳家何等風(fēng)光，她父親官至太傅，她是京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貴女，若不是弟弟被冤入獄，柳家一朝敗落，她怎會屈尊嫁給這個虛偽狡詐的男人？

更讓她恨的是，白氏的死，真的干凈嗎？當(dāng)年白氏剛查出懷了二胎，轉(zhuǎn)頭就“風(fēng)寒加重”去了，沒過半年他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了自己，這里頭若說沒有貓膩，她死也不信！

可這些話，她只能爛在肚子里，連半句都不敢對外人說。

那些鋪子，她早就嫌它們帶著銅臭氣，幾次想變賣了換些字畫古玩，既體面又省心，偏生蘇景程總說“留著念想”。

如今倒好，竟要雙手捧給蘇綰卿那個賤丫頭！還要落個“辦事不妥”的名聲，這不是打她的臉嗎？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皮肉被掐得生疼，滲出血珠來，染紅了指縫。

柳氏死死咬著下唇，嘗到滿嘴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里的哽咽。

“是，妾身這就去辦。”她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又啞又澀。

轉(zhuǎn)身時，她猛地抬眼望向蘇綰卿院子的方向，那眼神淬了毒似的，又狠又怨，仿佛要將那處宅院燒出個洞來。

蘇綰卿，你給我等著！今日之辱，我必百倍奉還！

回到自己的“汀蘭院”，柳氏再也繃不住了。

她一把掀翻了桌上的描金硯臺，“哐當(dāng)”一聲，硯臺摔在地上裂成兩半，墨汁濺得滿桌都是，連那幅她剛教蘇云瑤描了一半的玉蘭圖，也被染得一片狼藉，雪白的宣紙上暈開大片墨污。

“去！把庫房里鎖著的白氏地契全給我找出來！”

她對著嚇傻了的丫鬟尖叫，聲音尖利，發(fā)髻上的金步搖隨著她的動作劇烈晃動。

“磨蹭什么！手腳麻利點！我再也不想看見那些晦氣東西！”

丫鬟們“噗通”一聲跪了一地，慌忙手腳并用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誰也不敢抬頭看她那張扭曲得猙獰的臉。

平日里端莊得體的主母，此刻眼里的瘋狂幾乎要溢出來，像是要吃人。

蘇云瑤被這陣仗嚇了一跳，待柳氏安靜，才問道發(fā)生何事。

聽到“鋪子被還回蘇綰卿”幾個字，蘇云瑤端著茶盞的手猛地一頓，碧色的茶湯晃出圈圈漣漪。

她柳眉微蹙，眼底閃過一絲驚疑。

崔珩那般眼高于頂?shù)娜宋铮箷榱颂K綰卿出頭？難不成……她心頭突突直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只低聲問：“那我們?nèi)缃裨撊绾巫觯俊?

柳氏瞥見女兒鬢邊嵌著的珍珠步搖隨著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映得她側(cè)臉愈發(fā)瑩潤，這副落落大方的模樣，又覺得不該如此動氣，左不過是個貪慕虛榮的禍水。

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那笑意卻未達(dá)眼底，只在眼角眉梢凝著化不開的陰鷙：“不過是幾家鋪子罷了，銀錢乃身外之物，先讓那蘇綰卿多快活幾日。”

“可母親——”，蘇云瑤轉(zhuǎn)頭望著母親，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憂慮，“如今我與她早已撕破臉皮，她怎會再信我的話？怕是難以再煽動她去做些什么了。”

“無事，好戲，還在后頭呢。”

柳氏拍了拍女兒的手背：“咱們啊，慢慢等著就是。”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蘇綰卿那個商戶女養(yǎng)出來的野種，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運，竟能入了崔珩的眼？

不過沒關(guān)系，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她倒要看看，蘇綰卿能得意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