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本文是故事演繹,非正史!)
第八章:西河明月照孤影
陰晉城(今陜西華陰東)外那一仗,吳起帶著五萬魏軍(其中三萬是武卒營的精銳)把號稱五十萬的秦軍揍得哭爹喊娘、滿地找牙,這消息像長了翅膀,嗖嗖地就飛遍了天下!列國諸侯的案頭,都擺上了加急戰報,標題一個比一個驚悚:《驚!吳起五萬破五十萬!秦軍鬼哭狼嚎!》《戰神降世!魏國河西固若金湯!》《吳起兵法:速成手冊,十文錢一本!》。
吳起這名頭,算是徹底響炸了!以前是“魯國火神”,現在直接升級成“天下戰神”!走在少梁城(今陜西韓城西南)的街上,那待遇,比國君出巡還夸張。百姓簞食壺漿,就差沒把他抬起來游街。士兵看他的眼神,那叫一個狂熱,跟看廟里的活神仙似的,仿佛他咳嗽一聲都能震死幾個秦兵。
可吳起呢?臉上沒多少笑模樣。他站在少梁城頭,看著城外武卒營操練揚起的漫天黃塵,聽著那震天的號子聲,心里頭卻跟這河西(今陜西黃河以西)的初冬天氣一樣,涼颼颼的。
為啥?因為他太明白“功高震主”這四個字怎么寫,更知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是啥滋味。當年在魯國,血淋淋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這潑天的功勞砸下來,是金子,也是燙手的火炭!
果然,安邑(魏都,今山西夏縣西北)那邊的風,很快就吹過來了,帶著一股子酸溜溜、冷颼颼的味道。
先是魏文侯的嘉獎令,措辭華麗,賞賜豐厚,黃金、美玉、錦緞,流水似的往少梁送。可隨嘉獎令一起來的,還有幾個穿著體面、說話文縐縐的“特使”。說是來“協助”郡守處理政務,慰問將士。可吳起一看那幾位爺的眼神,滴溜溜亂轉,沒事就往武卒營的庫房、名冊上瞟,心里就跟明鏡似的:協助是假,摻沙子、摸底細是真!大王這是不放心了,派眼線來盯著他這手握重兵的“戰神”呢!
沒過多久,又一道命令來了:擢升吳起為魏國上將軍(最高軍事統帥),總攬全國軍務!聽著是風光無限,位極人臣了吧?可后面緊跟著一句:命上將軍吳起,即刻卸任西河郡守之職,回安邑主持軍國大事!西河郡守,另委賢能!
轟!
這道命令,像一記悶棍,狠狠敲在吳起頭上!
卸任西河郡守?回安邑?主持軍國大事?聽起來是重用,可吳起心里門兒清:這是明升暗降,釜底抽薪啊!西河郡守,看似只是個地方官,可這里是直面強秦的前線!是他吳起一手打造的根基!少梁城是他一磚一瓦看著壘起來的,武卒營是他用窩頭和同甘共苦喂出來的!這里的山川地形、兵要地志,全刻在他腦子里!這里的軍民百姓,只認他吳起這塊招牌!沒了這個根基,他這上將軍,回到安邑那潭深不見底的渾水里,就是個光桿司令!一個空有虛名、任人拿捏的擺設!
“大王……終究還是疑我了。”吳起捏著那道冰冷的詔書,指節捏得發白,心中一片苦澀。陰晉大捷的喜悅蕩然無存,只剩下兔死狗烹的悲涼。他想起當年在魯國,立了功卻被猜忌、被流言中傷的滋味,沒想到在魏國,竟要重演一遍!
可君命難違!吳起再不甘,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他強撐著精神,在少梁城舉行了盛大的交接儀式。新來的郡守姓王,是安邑那邊空降的貴族,看著挺和氣,眼神卻透著精明和疏離。吳起把郡守印信、武卒名冊、城防圖一一交割清楚,事無巨細,交代得明明白白。
最后,他站在點將臺上,看著臺下黑壓壓、沉默如山的武卒方陣。這些他一手帶出來的兵,這些能穿著重甲跑百里的漢子,此刻一個個眼眶發紅,緊咬著嘴唇。張魁站在最前面,拳頭攥得死死的,指甲都嵌進了肉里。
“弟兄們!”吳起的聲音有些沙啞,卻依舊清晰,“我吳起,奉王命,要回安邑了。從今往后,西河防務,就交給王郡守和諸位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的臉龐,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記住!秦人,狼子野心!亡我之心不死!少梁城,乃我河西命脈!武卒營,乃我大魏脊梁!爾等在此一日,當枕戈待旦!勤加操練!嚴守城防!勿負大王厚望!勿負……我吳起,與爾等同袍浴血之情!”
“謹遵將軍教誨——!”數萬人齊聲嘶吼,聲浪震天,帶著濃濃的不舍和悲壯。不少士兵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吳起不再多言,對著全軍,深深一揖。然后猛地轉身,走下高臺,翻身上馬。他沒有回頭,只是揚起馬鞭,狠狠一抽!
“駕!”
馬蹄聲起,卷起一路煙塵。將那座他傾注了無數心血、寄托了全部理想的少梁雄城,還有那些與他同生共死的武卒弟兄,永遠地留在了身后。西河的寒風,吹在他臉上,如同刀割,也吹散了他眼中最后一點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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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邑城(今山西夏縣西北),這座魏國的都城,比少梁繁華百倍,卻也復雜百倍。吳起穿著嶄新的上將軍袍服,住進了寬敞氣派的府邸。可這里沒有武卒營震天的號子,沒有士兵們敬畏擁戴的目光,只有無處不在的繁文縟節、虛與委蛇的應酬,還有……暗流洶涌的朝堂。
魏文侯老了。雖然依舊勤政,但精力大不如前。朝堂上的風向,開始微妙地轉向年輕的太子魏擊(后來的魏武侯)。這位太子爺,吳起見過幾次。年輕氣盛,眼神銳利,帶著一種急于證明自己的鋒芒。他對吳起,表面恭敬,眼神深處卻總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隱隱的敵意。尤其是當朝臣們提起陰晉大捷、說起河西武卒時,魏擊的臉色總會不自覺地沉一下。
吳起敏銳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謹言慎行,除了必要的朝會和軍議,幾乎閉門不出。府邸大門緊閉,謝絕一切不必要的拜訪。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對著巨大的天下輿圖,研究各國的山川地勢、兵力部署,試圖用繁重的軍務來麻痹自己,也向新君表明自己“只懂打仗,不摻和朝政”的態度。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他不想惹事,事兒卻偏要惹他。
這天,魏文侯在宮中設宴,款待群臣,慶賀今年風調雨順。氣氛還算融洽,酒過三巡,魏文侯興致頗高,帶著太子魏擊和一眾重臣,登上了王宮最高的觀景臺——漆沮臺(虛構名稱,象征魏國權力巔峰的觀景臺)。
憑欄遠眺,安邑城盡收眼底,遠處山河壯麗。魏文侯指著大好河山,頗為自得地問身邊的太子:“擊兒,你看,我大魏山河,何其壯美!江山穩固,社稷永存,靠的是什么啊?”
魏擊不假思索,朗聲回答:“父王!兒臣以為,靠的是山川之險!你看那黃河天塹,太行屏障,函谷雄關!皆是天賜之險,固若金湯!足以拒敵于國門之外,保我大魏萬世基業!”這番話,帶著年輕人的意氣風發和對地理優勢的迷信。
不少大臣紛紛點頭附和:“太子殿下所言極是!”“山河形勝,乃立國之本!”
魏文侯捻須微笑,似乎也頗為認同。就在這一片附和聲中,一個平靜卻清晰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大王,太子殿下,臣以為……不然。”
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站在角落、一直沉默寡言的吳起!
魏擊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魏文侯也有些意外:“哦?吳卿有何高見?”
吳起上前一步,對著魏文侯和魏擊分別一揖,語氣沉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子殿下所言山川之險,固有御敵之功。然,臣以為,國之穩固,社稷永續,在德——不在險!”
“在德不在險?”魏擊眉頭緊鎖,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悅,“吳將軍此言何意?難道這黃河天險,太行屏障,都是擺設不成?”
“非是擺設。”吳起目光坦蕩,直視魏擊,“昔年三苗氏(上古部落),左有洞庭(洞庭湖),右有彭蠡(鄱陽湖古稱),山川不可謂不險!然德義不修,禹(大禹)伐而滅之!夏桀之居,左有河濟(黃河濟水),右有泰華(泰山華山),伊闕(洛陽龍門)在其南,羊腸(太行險道)在其北!地勢不可謂不雄!然修政不仁,湯(商湯)放逐之!殷紂之國,左有孟門(太行險隘),右有太行,常山(恒山)在其北,大河(黃河)經其南!關山重重!然其政暴虐,武王(周武王)伐而誅之!”
他一口氣舉了三個歷史上坐擁天險卻最終滅亡的例子,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上不修德政,不行仁義,縱有山河表里,關塞千重!這滿船的百姓……”他指著臺下繁華安邑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皆可為敵!皆是覆舟之水!今日之友邦,明日即成仇寇!今日之屏障,明日即成坦途!德之不存,險將焉附?!”
一番話,如同冷水潑頭!剛才還沉浸在“山河永固”美夢中的群臣,瞬間鴉雀無聲!魏文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魏擊更是臉色鐵青,如同被人當眾扇了一記耳光!他死死盯著吳起,眼中怒火中燒,還夾雜著一絲被戳破幻想的羞惱!
“吳將軍……好一番高論!”魏擊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句話,“將軍征戰四方,見識果然不凡!本宮……受教了!”那“受教”兩個字,說得是咬牙切齒。
漆沮臺上的風,似乎更冷了。吳起知道自己這番話得罪了太子,但他問心無愧。為將者,當以國事為重!他只是說出了殘酷的真相。然而,他低估了這番話帶來的后果,也低估了太子魏擊心中那根名為“忌憚”的毒刺,此刻已經深深扎入,再也拔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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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沮臺的風波,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上漣漪很快平息,暗地里卻攪動了無數暗流。吳起在安邑的日子,越發如履薄冰。
太子魏擊對他的敵意,幾乎不加掩飾了。朝議時,但凡吳起提出關于軍務的建議,魏擊總要挑點毛病,或者輕描淡寫地壓下去。魏文侯還在,尚能居中調和,但吳起明顯感覺到,大王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精力也越發不濟,朝政的重心,正不可阻擋地向太子傾斜。
更大的麻煩,來自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公叔痤(歷史人物,魏國相國)。
這位公叔痤大人,是魏國的老牌貴族,根深蒂固,門生故吏遍布朝堂。他有個身份特別要命——他是太子魏擊的老師!還是魏國現任的相國(最高行政長官)!位高權重,深得魏文侯信任,更是太子黨的核心人物。
公叔痤此人,長得白白胖胖,逢人三分笑,像個慈眉善目的彌勒佛。可吳起在朝堂上混了這些年,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他看出來了,這老家伙,就是個笑面虎!肚腸彎彎繞,比河西的溝壑還多!尤其是漆沮臺那番“在德不在險”之后,公叔痤看吳起的眼神,那叫一個“和藹可親”,可吳起總覺得那笑容底下,藏著淬了毒的針。
公叔痤怕什么?怕吳起這尊“戰神”威望太高,怕他將來威脅到自己的相位,更怕他影響到自己學生(太子魏擊)順利接班!吳起的存在,對他和他代表的舊貴族勢力,就是最大的威脅!必須除掉!至少,得把他趕出魏國的權力核心!
怎么除掉?像魯國公儀休那樣翻舊賬潑臟水?吳起在魏國根基雖淺,但戰功赫赫,名聲太響,這招不好使。公叔痤玩的是更高端、更陰險的套路——離間計!而且是用魏國最金貴的“道具”——公主!
這天,公叔痤“憂心忡忡”地進宮,找魏文侯“談心”去了。
“大王啊,”公叔痤一臉愁苦,演技精湛,“老臣近來,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啊!憂心國事,更憂心……吳起將軍!”
“哦?”魏文侯放下奏簡,有些詫異,“吳卿乃國之柱石,有何可憂?”
“大王明鑒!”公叔痤湊近一步,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吳將軍功高蓋世,威震列國,此乃我魏國之福!然……福兮禍所伏啊!將軍至今……仍是孑然一身!未曾婚配!此……恐非國家之福啊!”
魏文侯捻著胡須,若有所思:“嗯……相國所言,倒也有理。吳卿為國操勞,耽誤了終身大事。寡人確該為他尋一門好親事,以安其心。”
“大王圣明!”公叔痤立刻順桿爬,“老臣斗膽,有一絕佳人選!我魏國宗室之中,適齡待嫁的公主,尚有幾位!若大王能將一位公主下嫁于吳將軍,一則顯大王對功臣的恩寵體恤,二則……嘿嘿,”他露出一個“你懂的”笑容,“吳將軍成了我魏國駙馬,與宗室血脈相連,其忠心,豈非更加牢不可破?其心,豈非更能安于魏國?”
魏文侯眼睛一亮!對啊!把吳起變成自家人!用姻親把他牢牢綁在魏國的戰車上!這主意妙啊!既能安撫功臣,又能加強控制,一舉兩得!
“善!大善!”魏文侯撫掌笑道,“相國此計甚妙!就依相國所言!寡人擇日便與吳卿提及此事!”
公叔痤臉上笑開了花,連連稱頌大王英明。心里頭,那毒計的第一步,已經悄然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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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魏文侯果然在宮中召見吳起,笑容滿面地提出了要將公主下嫁給他的“恩典”。
吳起一聽,心里咯噔一下!頭皮都麻了!公主?駙馬?這玩意兒聽著是光宗耀祖,可對他吳起來說,簡直是要命的催命符啊!當年在魯國,一個“齊國老婆”就差點把他坑死!現在再來個魏國公主?那還了得?!
他太清楚這里面的門道了!這哪是恩典?分明是裹著蜜糖的毒藥!成了駙馬,看似尊貴,實則處處受制于宗室!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更要命的是,以太子魏擊和公叔痤對自己的忌憚,這公主嫁過來,能是省油的燈?枕邊風一吹,再捏造點“怨望”“不敬”的罪名,他吳起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大王厚恩!臣……銘感五內!”吳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臉上擠出萬分惶恐和感激的表情,“然……然臣乃一介武夫,出身微寒,性情粗鄙!且……且曾娶齊女為妻,雖已離散,然終究……有負前盟,心中愧疚難安!實不敢高攀金枝玉葉,辱沒公主清譽!懇請大王……收回成命!”
吳起把頭磕得砰砰響,理由找得也算充分:出身低、脾氣差、二婚男,配不上公主!姿態放得極低,只想把這燙手山芋推掉。
魏文侯看著吳起誠惶誠恐的樣子,倒也沒太懷疑,只覺得這吳起還挺有自知之明,是個實誠人。他沉吟了一下,擺擺手:“罷了罷了,吳卿既然心有顧慮,此事……容后再議吧。”
吳起如蒙大赦,千恩萬謝地退了出來,后背的冷汗都快把衣服濕透了。好險!總算躲過一劫!他以為這事兒就算翻篇了。可他萬萬沒想到,公叔痤的毒計,一環套著一環,真正的殺招,在后面呢!
公叔痤得知吳起婉拒了婚事,不但不惱,反而在自家府邸的書房里,捻著胡須,笑得像只偷到雞的老狐貍。
“拒絕了?好啊!拒絕得好!”他對著心腹門客得意道,“就怕他不拒絕!他這一拒絕,后面這出戲,才好唱下去!”
幾天后,公叔痤再次“憂心忡忡”地進宮了,這次找的是太子魏擊。
“殿下!禍事!禍事啊!”公叔痤一臉沉痛,仿佛天塌下來了。
魏擊皺眉:“老師何出此言?”
“殿下!那吳起……吳起他……他竟敢拒絕大王賜婚!拒絕迎娶公主!”公叔痤捶胸頓足,“此乃大不敬!更是……其心必異之鐵證啊!”
“哦?”魏擊眼神一冷,“他真拒絕了?父王怎么說?”
“大王寬厚,念其舊功,暫且作罷。”公叔痤湊近魏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蠱惑,“可殿下您想想!吳起為何拒絕?真是因為什么出身微寒、愧對前妻?非也!此乃托詞!他真正的用心……險惡至極!”
“他若真心忠于我魏國,大王賜婚,天大的恩典,豈有拒絕之理?他拒絕,只能說明一件事——他根本就沒把自己當成我魏國的人!他心不在此!他還在想著別處高枝!或者……他根本就是包藏禍心,不愿與宗室聯姻,以免將來……行事不便!”
這話太毒了!直接把吳起的婉拒,解讀成了對魏國的背叛預兆!魏擊本就對吳起忌憚萬分,聽了公叔痤這番誅心之論,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中殺機畢露!
“好一個吳起!”魏擊咬牙切齒,“父王待他不薄,他竟然……如此狼子野心!”
“殿下息怒!”公叔痤連忙“勸慰”,又添了一把火,“此人不除,必成大患!然其威望太高,不可輕動。老臣有一計,可令其……自絕于大王之前!”
“老師快講!”
公叔痤附在魏擊耳邊,如此這般,低語一番。魏擊聽著,臉上的陰霾漸漸被一絲狠厲取代,緩緩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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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公叔痤在自己豪華的相國府邸,大擺筵席,廣邀賓客。請柬自然也送到了吳起的上將軍府。請柬上寫得那叫一個情真意切:久仰上將軍威名,一直無緣深交,今日略備薄酒,還請將軍務必賞光,給老朽一個親近的機會。
吳起看著請柬,眉頭擰成了疙瘩。公叔痤這老狐貍請客?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好心?他本能地想推掉。可轉念一想,自己剛拒絕了公主婚事,已經得罪了太子和宗室。如果再拒絕當朝相國的宴請,豈不是顯得自己太過孤傲,不識抬舉?更給了對方攻訐的口實?
思前想后,吳起決定還是去一趟。大不了,去了少說話,裝啞巴,應付一下就找借口開溜。
相國府邸,燈火輝煌,絲竹悅耳。公叔痤親自在門口迎接,拉著吳起的手,那叫一個親熱,一口一個“吳老弟”,仿佛兩人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席間更是把吳起捧上了天,什么“國之柱石”、“用兵如神”,溢美之詞不要錢似的往外倒。其他賓客也紛紛附和敬酒,氣氛熱烈得有些虛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公叔痤突然放下酒杯,嘆了口氣,對著吳起,露出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吳老弟啊!老哥哥有幾句心里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相國請講。”吳起心中警鈴大作,面上不動聲色。
“唉!”公叔痤又嘆了口氣,“老弟你英雄蓋世,可這性子……太直!太剛!容易得罪人啊!就說前番大王賜婚公主之事……”他故意頓了頓,觀察著吳起的表情。
吳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弟你婉拒,本意或許是好的。”公叔痤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可……這落在有心人眼里,難免生出許多猜忌!尤其是……太子殿下那邊……”他欲言又止,一副“我都是為你好”的模樣。
“太子?”吳起故作不解。
“是啊!”公叔痤壓低聲音,湊近吳起,“太子年輕氣盛,最重顏面!你拒婚,他覺得是你看不起宗室,拂了他的面子!心中……很是不快啊!老哥哥我,是看在老弟你乃國之棟梁的份上,才斗膽提醒你一句!太子……畢竟是儲君!將來……唉!”他搖搖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吳起心里冷笑:挑撥離間!這老狐貍終于圖窮匕見了!他面上卻裝出惶恐的樣子:“這……吳起絕無此意!相國明鑒!”
“老弟的忠心,老哥哥自然知道!”公叔痤拍拍吳起的手背,“可人言可畏啊!為今之計,老弟若想消除太子疑慮,重獲信任……老哥哥倒是有個主意!”
“哦?請相國賜教!”吳起配合地露出急切的表情。
“解鈴還須系鈴人!”公叔痤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既然拒婚惹了太子不快,那老弟何不……主動向大王請婚?迎娶公主!如此一來,既全了大王體恤功臣之心,又向太子表明了你扎根魏國、效忠宗室之意!太子心結自然解開!此乃化干戈為玉帛的上上之策啊!”
轟!
吳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好毒的連環計!先假意提醒太子不滿,再誘導自己去主動求娶公主!這要是真聽了他的鬼話,跑去跟魏文侯說“大王,我想通了,我要娶公主!”那之前的拒絕算什么?反復無常?更重要的是,一旦自己主動求娶,就等于跳進了公叔痤挖好的火坑!到時候,這樁婚事就成了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再也甩不掉了!太子和公叔痤,就能名正言順地通過公主這條線,死死拿捏住他!
這老狐貍!是要把他吳起架在火上烤,還要他自己添柴!
吳起心中怒海翻騰,臉上卻不敢表露分毫。他強忍著掀桌子的沖動,對著公叔痤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相國……高見!高見!容……容吳起回去,好好思量思量……”他再也坐不住了,找了個借口,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相國府。
坐在回府的馬車里,吳起渾身冰涼。公叔痤那張偽善的笑臉,太子魏擊陰鷙的眼神,還有魏文侯日漸衰老的面容,在他眼前交替閃現。他知道,自己在魏國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安邑這潭水,比曲阜更深,更渾!公叔痤的算計,比公儀休更毒,更絕!再待下去,遲早會被他們啃得骨頭渣都不剩!
逃!必須逃!趁現在魏文侯還在,趁自己還有“戰神”的虛名護體,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否則,等魏文侯一倒,太子魏擊登基,公叔痤掌權……等待他的,絕對是滅頂之災!
可天下之大,何處容身?吳起疲憊地靠在車廂壁上,望著車窗外安邑城繁華而冰冷的夜色,第一次感到了茫然。他像一頭傷痕累累的孤狼,剛剛逃離了一個陷阱,卻發現四周都是獵人的眼睛。
突然,一個遙遠的、帶著濕熱氣息的國名,如同黑暗中的螢火,閃現在他腦海——楚國!那個雄踞南方,疆域遼闊,卻因貴族掣肘、暮氣沉沉而屢屢受挫于三晉的古老王國!楚悼王(熊疑)繼位不久,正銳意求賢,渴望變革圖強!
對!楚國!吳起眼中驟然爆發出決絕的光芒!魏國容不下他,他就去楚國!用他胸中的兵法和變革之策,攪動那南方的風云!他要讓魏國,讓公叔痤,讓太子魏擊看看,他吳起離了魏國,照樣能攪動天下!
馬車駛過寂靜的街道,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聲響。吳起攥緊了拳頭,一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幾天后,一個看似平常的朝會上,吳起出列,對著魏文侯,拋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請求:
“大王!臣近來研習南方地理軍情,深感楚國雖大,然軍備松弛,貴族掣肘,空有沃野千里而難展雄圖!此正乃我大魏向南拓展之良機!臣不才,愿親赴楚國郢都(今湖北江陵)一行!名為游歷,實為探其虛實,察其國情!若有機可乘,或可為我大魏謀取淮泗(淮河、泗水流域)之利!懇請大王恩準!”
去楚國當間諜?刺探軍情?群臣嘩然!魏文侯也愣住了。他看看吳起一臉“忠君為國”的懇切,又想想吳起那神鬼莫測的本事,心中雖然不舍(畢竟吳起還是塊金字招牌),但覺得這似乎……也是個發揮余熱的好去處?總比把他留在安邑,讓太子和相國整天鬧心強。
“嗯……吳卿心系國事,主動請纓,其志可嘉!”魏文侯沉吟片刻,終于點頭,“準卿所奏!賜卿符節,以魏國使臣身份南下!務必小心行事!”
“謝大王!”吳起深深拜下,心中一塊巨石落地。成了!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這囚籠般的安邑了!雖然是以“間諜”的身份,但只要能脫身,管他什么身份!
消息傳到太子東宮和相國府。
魏擊拍案而起,又驚又怒:“什么?去楚國?刺探軍情?他吳起想干什么?!”
公叔痤捻著胡須,老臉陰沉:“殿下息怒。此乃金蟬脫殼之計!他這是……要跑!”
“跑?他敢!”魏擊眼中殺機畢露,“父王糊涂!怎么能放他走?!”
“大王……是老了。”公叔痤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不過……走了也好。走了,就永遠別想回來了。楚國……哼,那潭水,未必比魏國淺!他吳起去了,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若敢興風作浪……自有楚國的‘公叔痤’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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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清晨,寒意已濃。安邑城西門,冷冷清清。
吳起只帶了幾個最忠心的親兵,輕車簡從。他換下了華貴的上將軍袍服,穿著一身半舊的士人深衣,像個普通的游學士子。馬車里,除了簡單的行囊,最重要的就是那幾大捆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竹簡——那是他半生的心血,兵法和治國之道的結晶。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安邑城巍峨的城墻和宮殿的輪廓。這里,曾是他施展抱負的舞臺,也曾是他深陷泥潭的囚籠。如今,終于要離開了。沒有送行的隊伍,沒有惜別的目光,只有蕭瑟的秋風卷起地上的落葉。
“將軍……不,大人,該啟程了。”親兵低聲提醒。
吳起點點頭,正要登車。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吳將軍!留步!”
吳起回頭,只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的騎士風塵仆仆,竟是河西舊部,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百夫長張魁!
張魁滾鞍落馬,撲到吳起面前,單膝跪地,虎目含淚:“將軍!您……您真的要走?!”
吳起扶起他,看著這張被河西風沙磨礪得粗糙卻依舊年輕的臉,心中百感交集:“張魁?你怎么來了?”
“末將……末將聽聞將軍辭行,星夜兼程從少梁趕來!”張魁聲音哽咽,“將軍!河西的弟兄們……都舍不得您啊!您這一走……河西……河西怎么辦?秦人要是再來……”
吳起望著西北方向,那是河西少梁的方向,眼神深邃而復雜,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飄忽,像是在對張魁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更像是一句對著蒼茫大地發出的、不祥的預言:
“西河之地(河西)……固若金湯?呵……張魁,你記住,也替我轉告河西的弟兄們……”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句如同詛咒般的箴言:
“君侯……若疑我吳起……”
“則西河之地——”
“必屬秦矣!”
話音落,寒風驟起,卷起漫天枯葉,嗚咽著掠過空曠的原野。張魁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吳起,如遭雷擊!
吳起不再多言,只是用力拍了拍張魁的肩膀,然后毅然轉身,登上馬車。
“啟程!南下!”
車簾落下,隔絕了張魁悲愴的目光,也隔絕了魏國的山河。車輪滾動,載著吳起和他未竟的野心,駛向那未知的、充滿荊棘卻也蘊含無限可能的南方——楚國。身后,只留下那句如同墓碑般冰冷的預言,在安邑城外的寒風中回蕩,預示著未來河西大地的血雨腥風。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