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載光陰,鹽塵在阿福指縫間無聲流淌而過,將昔日的力夫輪廓打磨成棱角分明的堅毅。他成了孫家外路鹽運的支柱,在無數贊譽和看不見的明槍暗箭中一步步攀爬。周通判那張隱而不發的“門帖”終究沒有落空。他舉薦阿福“入仕”的消息在某次鹽商宴會上不脛而走,引起震動。很快,經孫家大掌柜的周旋與王城戶部鹽務分司的審核,一紙蓋著戶部大印的任命文書送到了阿福手中——擢升為正八品鹽路巡察,負責監察幾條重要官鹽通道的運輸損耗與安全隱患。官袍加身的那一刻,冰冷的絲綢貼在他胸膛,沉重的烏紗帽壓在頭頂,那份沉重的質感遠勝于昔日的鹽袋。
巡察官的身份讓他得以真正觸及鹽道核心。驛站、巡檢關口、水陸轉運碼頭……權力讓他腳下的道路變得平坦開闊,卻也帶來了更多窺探的目光。心鹽訣在無數次調度鹽車、應對險情、甚至探查鹽路地脈細微異動的過程中,愈發精純、凝練。那份源自大地的感知力愈發深邃敏銳。他開始嘗試更復雜地影響——驅散一小段影響輪運效率的濃霧,在天氣突變時以微弱心力凝聚前方路徑上的鹽晶水汽,使其短暫凍結成霜層以增加輪下摩擦力……效果雖不明顯,卻為他逐步掌握了利用心鹽訣大規模溝通天地之氣的門道。
一日,阿福率隊巡察至“盤蛇口”。此處地勢險絕,山路如巨蟒盤繞山巒,是西南鹽路通往王城的咽喉要道。正午陽光暴烈,但阿福勒馬停在一處臨崖風口,目光掃過下方蜿蜒山路上緩慢行進的幾支鹽隊,眉頭卻緩緩蹙起。這風……不對!
心鹽訣自然地運轉,意念融入四周流動的空氣中。山風的氣息流經他身側時,竟帶起一絲極其隱晦的、粘稠甜腥的氣息!如同腐敗血液滲入鹽堆,又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陰寒煞氣!這絕不是自然山野的氣息!它正在侵蝕、緩慢地改變沿途的風氣流向!更讓阿福心中警鈴大作的是,風中竟夾雜著極其微弱、如同碎沙摩擦的鹽粉氣。這鹽粉……帶有一種凝滯、僵化、帶著不祥沉寂的死咸!
“大人,怎么了?”身旁的副手是隨他多年的陳石頭,見他神色凝重,低聲問道。
“無事。”阿福擺擺手,眸中寒光掠過,“傳令下去,下一驛站歇腳盤查,所有鹽車損耗重核,押運管事到齊聽訓。另外……派人去查查西面那個廢棄的‘老鴰澗礦坑’,近來有沒有異常動靜。”老鴰澗,是幾十年前一處因事故廢棄的深層鹽晶礦脈,位于盤蛇口西側峭壁下方,傳說廢礦深處仍有鹽氣殘余,被當地人視為不祥死地,但那股風中的死咸卻隱隱指向了那里。
他指間的馬韁暗暗攥緊。這暗藏的陰風煞氣,絕非凡俗手段所為!針對官鹽通道,這是要動搖國運根基!心鹽訣清晰地感知到那無形死咸之氣的破壞性——它會悄無聲息地侵蝕道路的結構穩定,甚至侵擾運輸隊的心神!聯想到最近幾個月官道上幾次離奇的小規模山體落石和小范圍人員失足事件,阿福的心漸漸沉入冰冷的谷底。有東西在窺視這條命脈!鹽晶不再是鹽晶,道路不再是道路,國脈龍氣在這盤蛇險地上若斷若續……一切如同他心鹽訣感知到的世界,充滿了無形的力量暗流和冰寒死寂的威脅。
幾日后,一條加急密報送抵王城,直接呈遞至戶部鹽運總署簽押房深處。署堂內檀香繚繞,陳設厚重肅穆。正座上是一位頭發灰白、面容清癯但眼神銳利如鷹的老者,身著仙鶴補服,正是榮國鹽務的掌舵人——鹽運總督司馬徽。他緩緩展開那份來自盤蛇口巡察官的密報,阿福冷靜克制的文字下,將盤蛇口官道隱藏的煞氣、風中死咸的分析、以及老鴰澗廢礦可能存在異常的點滴推斷如針尖般清晰列出。最后附上了他調動心鹽訣對那段地脈靈氣微妙斷續、龍氣不穩狀況的“體感”。
總督的閱完密報的指尖在冰涼的梨花木桌案上輕輕叩擊了一下,聲音在寂靜的簽押房里格外清晰。他并未立刻言語,只是抬眼看向侍立在屏風陰影旁的一名青衫修士。那人身形如松,氣息靜如古井,只在總督目光落來時,微微躬身。
“云虛上師,”司馬徽的聲音平緩無波,似在陳述最平常的事務,“‘鹽語者’所報之事……你怎么看?”他將密報遞了過去。
青衫修士云虛,總督府深藏的仙道供奉之一,修為精深,尤擅地脈望氣之術。他接過密報,眸光在紙面上掃過。密報上阿福所描述的“風中煞氣”、“死咸侵擾”、“地脈斷續不穩”等詞語落入他眼中。忽然,他垂在身側的左手袍袖內,食指與中指極其微不可察地屈彈了一下,仿佛虛扣著無形絲線。
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水銀般沉重冰冷的靈壓,在簽押房內無聲擴散開來,瞬間將阿福那份沾帶著鹽塵、墨汁和紙張氣息的密報籠罩!紙頁表面,阿福用墨寫下的“盤蛇口”、“煞氣”、“龍氣不穩”等字跡驟然扭曲,字縫間所有墨跡未干透的微粒如同受到無形吸引,跳躍翻騰!與此同時,紙頁背面角落處一個細小墨點無聲崩解成極其細微的墨塵,而另一處紙張纖維因墨汁干涸形成的“鹽晶”狀凸起卻在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撫平,變得平滑如鏡。
整個過程不到一息,靈壓如潮水般無聲退去。密報上除了墨跡仿佛經歷了瞬間的“翻涌”,其他一切如常。
云虛面上依舊古井無波,只輕輕放下那份紙張,對著司馬徽極其細微地頷首,嘴唇不動,一縷極其細微、僅能司馬徽感知的音線直接傳入耳中:“此人靈覺非凡。盤蛇口煞氣確鑿,如刀切龍脊。那縷引動我水紋法印的……正是他以真意融入鹽路的精純念力。所報無虛。當用。”
司馬徽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他緩緩撫須,望向窗外王城鱗次櫛比的屋頂,目光深邃悠遠。盤蛇口是西南鹽龍入朝之咽,斷咽則國脈危矣。良久,他才對著屏風方向,似在對空氣說話:“擬令。盤蛇口巡察官阿福,偵事勤勉,擢升為王城鹽務司主事同知,執掌‘靈鹽古道’西路盤蛇口、鷹愁澗等七隘巡察重責。另,賜符令,令其……全力查清盤蛇口廢礦及地脈煞源一事,王城內外諸司,全力策應。旨即日簽發。”他的聲音如同沉靜的海水,將真正的風暴壓在最深處。
“鹽語者”的名字,第一次正式進入了王城最中心的漩渦邊緣,觸碰到了那條纏繞著榮國最核心命脈——那條名為“靈鹽古道”的鹽鐵大動脈的冰冷權柄,也觸碰到了鹽晶之下所掩埋的、足以吞噬王國的巨大暗影。
靈鹽古道如一條鑲嵌在榮國龍脈上的玉帶。這條通往王城的鹽路核心地段,歷來由朝廷派重兵把守,道路兩旁每隔數十丈便矗立著古樸沉重的“龍首鹽碑”。這些刻有繁復古老紋路的石碑,傳說由歷代欽天監仙師輔以精純礦晶熔鑄而成,深埋入地脈深處,是穩固古道、疏導鹽脈之氣與國運龍氣交匯的關鍵節點,是沉默守護的龍爪。
如今,古道依舊車馬如龍,沉重的鹽車碾壓著堅實的路面。但阿福策馬行進在古道盤蛇口以西的“鷹愁澗”路段,眉頭緊鎖,如同身處寒潮之中。心鹽訣全力運轉帶來的感知冰冷刺骨!腳下的路在“感覺”中異常空洞!那股源自老鴰澗廢礦方向的、帶著濃郁死咸與血腥氣的奇異煞氣,如同無聲蔓延的黑色墨汁,已侵至古道核心區域!它不是吞噬地脈靈氣,而更像是一種污穢,如同劇毒,正滲入龍首鹽碑所構筑的地脈網絡!石碑上傳來的反饋遲鈍、晦暗,原本如同脈搏般沉穩的古老靈氣回響微弱欲斷!
更為可怕的是,古道兩旁的山體深處,傳回一種詭異扭曲的“感覺”——巖石內部的鹽分結構被那股死咸煞氣侵染得千瘡百孔!它們不再具備凝聚山體的內在“筋骨”,而是像浸透了醋的面餅,松散易碎!這意味著一旦有大規模震動或強雨水沖刷,后果不堪設想!
“傳令!”阿福猛地勒住馬韁,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即日起,靈鹽古道盤蛇口至鷹愁澗段,所有輪載重車限速三成!各營巡察哨位密度加倍!傳訊王城,鷹愁澗三號、七號、十一號龍首鹽碑靈氣異變衰微,恐引地動塌陷,請總署速調精通地脈陣道的供奉仙師前來加持穩固!”一連串指令帶著冰冷的煞氣脫口而出。這不是預感,而是心鹽訣通過無數細微跡象勾勒出的、無可回避的災難圖景。
空氣寂靜,只剩下馬蹄不安刨地的悶響和陳石頭揮動令旗的布帛撕裂聲。沉重的壓力如山般壓在每個人心頭。
然而,更大的沖擊接踵而至!不到三日,阿福加急發出的那份關于鹽碑異變和地脈預警的急報尚未到達王城,一個驚天噩耗便如炸雷般順著古道上飛馳的傳訊軍馬席卷而來!
“稟大人!”渾身塵土的驛兵聲音都變了調,“鷹愁澗十一號碑外三里……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