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掌心微溫
- 月魄焚心
- 小魚小雨
- 3842字
- 2025-07-14 17:35:51
那只覆蓋在他手背上的手,冰涼,柔軟,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觸感。盡管看不見,但那份存在感卻無比清晰,像黑暗中悄然降落的月光,無聲無息,卻驅散了徹骨的寒意。百里旭渾身劇烈地一顫,所有的痛苦、恐懼和絕望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觸碰按下了暫停鍵。
他猛地低頭,視線死死鎖定自己的手背——那里,除了污泥、凍裂的傷口和緊握掃帚留下的紅痕,空空如也。然而,那真實的、微涼的觸感卻頑固地停留在皮膚上,甚至能感覺到對方指尖輕柔的安撫力量。
“別怕…我在。”
那細微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滴落玉盤,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無比清晰地、直接地響徹在他的腦海深處。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靈魂。是她!真的是她!月璃!她沒有走!她還在這個充斥著絕望和危險的囚籠里!
巨大的沖擊讓百里旭一時忘記了呼吸。他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反握了一下那只無形的手,仿佛想確認這不是瀕死前的幻覺。這個細微的動作,似乎讓那只無形的手微微頓了一下,隨即,一種更深的、帶著鼓勵意味的暖流從那接觸點傳遞過來,無聲地浸潤著他瀕臨崩潰的心神。
“哎呦…嘶…疼死咱家了…”王祿捂著流血的鼻子,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臉上混雜著疼痛、憤怒和深深的驚疑。他驚惶地四處張望,破口大罵:“誰?!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敢暗算咱家?!滾出來!”他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庭院,最終又落回蜷縮在地、似乎同樣驚魂未定的百里旭身上,眼神變得更加怨毒和瘋狂。“是你!肯定又是你這小妖怪搞的鬼!咱家今天非活剮了你不可!”他再次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然而,這一次,那只無形的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輕輕卻堅定地將百里旭的手從冰冷的掃帚柄上拉起,引導著他,指向庭院角落那堆王祿先前吐出的、混著污水的瓜子殼。
百里旭幾乎是本能地、順從地被那股力量牽引著。他踉蹌著站起,身體依舊虛弱疼痛,膝蓋還在滲血,但心中卻奇異地升起一股微弱的力量。他不再看瘋狂撲來的王祿,目光落在那堆污穢上,然后,用盡力氣,猛地一揚手!
“嘩啦!”
那堆混合著污泥和惡心唾液的瓜子殼,被他用掃帚奮力掃起,不偏不倚,正正糊在了沖過來的王祿臉上!
“噗!呸!嘔——!”王祿猝不及防,被糊了滿頭滿臉,惡心的污穢物鉆進他的鼻孔、嘴巴,他瞬間發出殺豬般的干嘔和慘叫,雙手胡亂地在臉上扒拉著,連連后退。
“你!你這反了天的小畜生!”王祿氣急敗壞,聲音都變了調,指著百里旭的手指劇烈顫抖,恨不得生啖其肉。
百里旭拄著掃帚,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他看著王祿的狼狽相,心中第一次沒有恐懼,反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報復快意的悲涼。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側那空無一人的地方,仿佛在尋求某種確認。
“做得好。”那清悅的聲音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帶著一絲贊許的笑意,還有更深沉的疲憊,“別看他,也別怕他。他不敢真動你,至少現在不敢。玄冥子的話,他不敢違抗。”
百里旭的心猛地一沉。玄冥子…這三個字如同陰影再次籠罩下來。他想起剛才那如同深淵般的注視,想起那幾乎將他碾碎的威壓,想起那冰冷話語中暗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嫩肉里。
“他…他發現了…是不是?”百里旭在心中無聲地吶喊,帶著恐懼和絕望。他指的是凝玉膏,更是指月璃的存在。
短暫的沉默。那只無形的手,似乎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帶著安撫。
“他察覺到了凝玉膏的不凡,”月璃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帶著一種冷靜的分析,“他感知到了靈氣的波動。但他沒有發現我。”她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傲然,隨即又轉為凝重,“不過,他起了疑心。他把你視為一個‘有趣’的謎團。這很危險,百里旭。玄冥子…比你想的更可怕。”
比想象的更可怕…百里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起。僅僅是剛才短暫的接觸,那非人的冰冷和漠然,已經讓他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他無法想象,被那樣一個存在真正“關注”并視為“謎團”,會是什么下場。
“為什么…幫我?”他終于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底的問題,聲音嘶啞,帶著深深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這樣一個被所有人唾棄、視為妖孽、命如草芥的棄子,有什么值得這樣一個神秘莫測、如同神女般的少女,甘冒如此巨大的風險,甚至對抗國師?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庭院里,只有王祿在一旁拼命擦拭著臉,發出粗重的喘息和惡毒的咒罵,以及遠處深宮傳來的、模糊的晨鐘聲。
那只無形的手,輕輕離開了他的手背。
就在百里旭以為她不會再回答,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失落時,他身側那片空蕩蕩的空氣,忽然如同水波般蕩漾了一下。
光影扭曲,色彩匯聚。
如同褪去了一層無形的紗衣,那個素白的身影,再次清晰地顯現在他面前。
月璃就站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依舊是那身纖塵不染的白衣,烏黑的發絲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澤,眉眼依舊精致如畫。然而,百里旭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同。
她的臉色比昨夜初見時蒼白了許多,嘴唇也失去了些許血色。那雙總是亮得驚人的眸子里,此刻雖然依舊清澈,卻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倦意,像是耗盡了力氣。她微微喘息著,額角甚至滲出了幾滴細小的汗珠,在晨光中晶瑩閃爍。
顯然,剛才那兩次無形中的援手,尤其是抵擋玄冥子探查和對抗其威壓時凝玉膏爆發的守護力量,以及此刻顯形,對她來說都絕非易事,消耗巨大。
她看著百里旭眼中毫不掩飾的驚愕和擔憂,努力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盡管那笑容顯得有些虛弱。
“為什么幫你?”她輕聲重復了一遍他的問題,聲音不再是通過意念傳遞,而是真實地響在空氣中,帶著一絲氣音,卻依舊清悅動聽。她微微歪著頭,那雙帶著倦意卻依舊明亮的眼睛,認真地凝視著百里旭滿是傷痕和污垢的臉龐,仿佛要透過這層狼狽的外殼,看到他靈魂深處去。
她的目光,沒有憐憫,沒有施舍,只有一種純粹的、帶著探究的認真。
“大概是因為……”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尋找最貼切的表達,“看到那老狗欺負人,我手癢?”
這個回答帶著她特有的頑皮,卻顯得那么不合時宜,甚至有些荒誕。百里旭愣住了。
月璃看著他呆滯的表情,噗嗤一聲又笑了出來,牽動了疲憊,忍不住輕輕咳嗽了兩聲。她抬手掩了掩唇,再放下時,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變得沉靜而鄭重。
“好吧,不開玩笑。”她看著百里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百里旭的心上,“因為,你叫百里旭。”
“因為……”她的目光掃過他破爛的衣衫下累累的傷痕,掃過他緊握的、因恐懼和用力而指節發白的拳頭,最終落回他寫滿驚惶和絕望、卻又在深處隱藏著一絲未曾徹底熄滅的倔強的眼眸上。
“因為,你不該被這樣對待。”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百里旭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第一圈微弱的漣漪。
“你叫百里旭。‘遠景何晃晃,旭日照萬方’。”她輕聲吟誦著,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時光,“這不該是一個被囚禁在黑暗角落里、等待腐爛的名字。所以…你…愿意跟我走嗎?”
她的話,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百里旭心中那道塵封了太久、銹跡斑斑的門。母親模糊卻溫暖的笑靨,那句在無數個冰冷絕望的夜晚支撐著他沒有徹底瘋掉的、關于名字的詩句……所有被刻意遺忘、被痛苦掩埋的記憶碎片,洶涌地沖破了堤壩。
酸澀猛地沖上鼻尖,眼前瞬間一片模糊。百里旭死死地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才沒有讓那懦弱的淚水決堤。他低下頭,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更復雜的、他幾乎已經遺忘的情感——委屈,和一種被猝然觸碰了內心最柔軟處的痛楚。
“你…你到底是誰?”他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鼻音。他不敢抬頭看她,怕那脆弱被一覽無余。
月璃看著他顫抖的肩膀,眼中閃過一絲疼惜。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株在寒風中悄然綻放的白梅,無聲地散發著微弱的暖意。
庭院里,王祿還在角落里咒罵著,試圖清理自己,卻不敢再輕易靠近。晨光吝嗇地灑下幾縷,照亮了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破敗庭院中,兩個身影——一個滿身傷痕,脆弱顫抖;一個素白清雅,帶著疲憊卻堅定的光芒。
過了許久,當月璃的氣息似乎平穩了一些,她才再次輕聲開口,打破了這片帶著沉重和微光的寂靜:
“我姓月…”她說,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清悅,帶著一種宣告般的意味,“月亮的月。”她頓了頓,看著依舊低著頭的百里旭,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帶著神秘色彩的弧度,“至于名字嘛……等你下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說完,不等百里旭反應,她的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開始變得模糊、透明。那素白的衣裙在晨光中漸漸淡化,仿佛隨時會隨風散去。
“等等!”百里旭猛地抬頭,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即將消散的光影。他心中充滿了無數的問題和洶涌的不安——玄冥子會怎么做?王祿會如何報復?她還會來嗎?下次是什么時候?
然而,他的手指只穿過了冰冷的空氣。
月璃的身影徹底消失了,如同從未出現過。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極淡極淡的、清冽如雪的草木香氣,以及緊貼在他胸口、那枚小小的凝玉膏瓷瓶傳來的微弱暖意,證明著剛才的一切并非夢境。
百里旭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還殘留著觸碰空氣的冰涼。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望著月璃消失的地方,心中那片剛剛被短暫照亮的角落,仿佛又被更深的孤寂和不安所籠罩。
“小妖怪!發什么呆!還不快把這里給咱家收拾干凈!”王祿那帶著怨毒和驚魂未定的嘶吼再次響起,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
百里旭緩緩放下手,攥緊了拳頭。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污泥和血跡的手,又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枚小小的玉瓶。
月…月…
他默默地在心中重復著這個姓氏,如同抓住了黑暗中的一縷微光。冰冷的地面上,他剛才跪倒的地方,一片被踩碎的枯葉旁,一滴滾燙的液體,無聲地砸落,迅速滲入冰冷的塵土之中,消失不見。
下次…還會再見嗎?